大国小民 | 被全班人嘲笑的差生,消失在高考前

大国小民》第119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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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整个高中时期是在河北度过的,虽然不是在衡水,但学校也并没有比衡中轻松多少,算是“次衡中”模式

在这里,每个班都几乎近百人,学生放弃了所有的娱乐和与外界接触的机会,把大量的时间都持续地投入在单一、枯燥的学习上。每天早5点半起床,晚11点下晚自习,长期待在密闭的、没有私人空间的高压环境里,会使人麻木、枯槁、精疲力竭且内郁苦痛。

学校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会定期为学生进行心理疏导,让我们看一些教育视频,展望未来什么的。但现实情况依旧无法改变——在高压的环境里,丧失学习兴趣会被视为“懒惰”,性格缺陷和人际关系的破裂,也不过是个人内心“不够强大”。学生中少数的“吊车尾”终究会被所谓的“以梦为马,不负韶华”的口号淹没。

我们学校的学霸很多,“传奇人物”也有,阿程就是其中的一个——其实,我和阿程并不算认识,但是全年级组没有同学不知道他的。

阿程在隔壁文科班,是个邋遢、受人欺负的倒霉蛋。他平头、大小眼、黄牙,门牙有一颗是断了的,此外,他还有一身烫伤疤痕。平常,阿程总穿着一件发黄的校服短袖,口袋里常年装着一双筷子,脚上是永远没换过的鞋袜。

前段时间看一个综艺选秀节目,里面一个选手说,“你看这个孩子的长相,就觉得全班的屁都是他放的”。我猛然想起了阿程——他的长相大抵就是如此。

我第一次知道阿程的名字,是在厕所里。在“衡中模式”里,上厕所是要计时的,每个学生都要在规定时间内解决好自己的事情。那次课间,我在厕所里涮拖布,一个身影急匆匆跑进来,蹲下的一瞬间就传出“噗嗤”一声。

“怎么着,阿程,这么通透哎?”一个同学边笑边解着自己的裤子,“要不要我给你洗洗屁股啊?”

前面的阿程听了,回身推着手,哀求着——一般很少有学生会选择在课间这几分钟上大号,人多,大都是小便,厕所的坑位一个挨一个,稍有不慎,前面蹲着的人就会被尿液溅一屁股。

大概是听见了那个同学的话,阿程刚蹲下没一分钟,就过来一群人围观他上厕所,他羞怯的样子无人可怜。

这时,上课的预备铃响了,为他“洗”完屁股的那个男生,一把拿走了阿程手上的一卷纸,“阿程,上课咧,你又要迟到咧。我呗,肯定是跟老师告状咧。”

一群人一哄而散,阿程仍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我本想去教室给他拿点纸,但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预备铃结束后,就是上课铃。路过他们班时,我看见他们的班主任正目光凌厉地在班级门口梭巡着,注视着每一个从厕所跑出来的学生。

上课铃响后,走廊里传来隔壁班班主任的声音:“阿程,又是你!每一次上课迟到都有你,你有那么多屎要拉啊?赶紧出来!”

我问同桌:“那是谁啊?这么惨。”

“你不知道啊?那是阿程,你‘程哥’吆。”同桌向我挑着眉。

当天晚上回到宿舍,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就寝了。有精力的人在嬉闹,还有人躲在被窝做题。很快,宿管就挨屋关灯。所有宿舍门都被要求敞着,无论春夏秋冬,以确保宿管在走廊里也能精确地捕捉到哪个宿舍的人在说话。

熄了灯不大一会儿,我听见走廊里传来了声音。

“哎呦喂,阿程你怎么不洗洗脚啊?你那个袜子,哎呦!你洗洗袜子好呗?”阿程同宿的人在屋子里扯着嗓子喊。

“天天抢不上水管,谁不臭啊。”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边打着手电翻单词本边说。

在接近40度的三伏天里,我们每个月只能洗一次澡,一层楼240个人,在每天加起来不到20分钟的时间里抢20个水龙头。男生的头发都是油乎乎的,裤子都被蹭得发亮光,谁比谁的味道都不好到哪里,哪个宿舍里的味道都能熏人一个跟头。

但是,阿程的存在往往更深刻,更值得被嘲笑。大概是被欺负的人往往无从申辩——谁都知道你上厕所不带纸,谁都不知道你的纸是被抢走的;谁都很臭,但是你被欺负,所以你更臭。

过了一会儿,吵闹还没停息,宿管“噔噔”地跑了过去。本以为这下会安静点,结果宿管也没有解救阿程,反而赞同其他人的说法,“你袜子都黄咧!黑咧!能立住咧!你学学别人,人家不洗脚好歹换袜子,你回家跟你爹说,多给你买几双袜子。哎呀,我就不说你什么咧,赶紧洗洗去!”

宿管的声音很大,引得其他宿舍的人都在笑,气得她跑到走廊上大喊:“都不睡?不睡都出来站着!”

就这样,阿程成了男生宿舍熄灯后唯一一个被允许进到水房里洗袜子的人。只是,他们宿舍的臭味还是没有因此而改变。

2

因为封闭学校里新鲜事太少了,能有一件好玩的事,就要被嚼鼓来嚼鼓去。阿程的“事迹”广为流传,人人都知道他脚臭得连男生宿舍的宿管都忍不了,连女生都能描述得惟妙惟肖,唯独不去想自己也臭。

从那以后,阿程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他只敢在所有人都在上课时去上厕所,但是这样很容易被老师骂。他试过在晚上宿舍熄灯后悄悄去厕所,可宿管为了“维持纪律”,干脆在门口堵他。于是,他每天下了晚自习就回宿舍进到厕所,在厕所里等着熄灯,所有人都离开了,他再安心地上厕所。

时间长了,几乎每一个人看见他都要问一遍:“程哥,不上厕所啊?”为了不再被人拿走厕纸,他只用超市发的广告彩页,虽然会引来同学的嘲笑,但总算没有人跟他抢纸了。

有时,他在厕所里放了个很响的屁,或者排便顺畅了,刚走出厕所门口的同学,也要折回来夸他的“屁放得真响”。阿程一般都会低下头,不理会。他踩着鞋底断裂了一半的拖鞋,脚后跟悬在离地面只有一鞋底厚度的距离,手里握着背诵材料和超市彩页,安安静静地背着。我很难想象,一个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人,怎么学好习?

事实也的确如此,虽然阿程很刻苦,但是周遭影响他的事情太多了,他的成绩十分糟糕。我不止一次看见阿程去办公室跟老师问问题——那是学考前夕,作为文科生的阿程对物理一窍不通,很长一段时间里,总能看见他拿着教辅书问老师例题,用最基本的公式和定律,问最浅显的问题。

每一次,他都急匆匆跑过去,但每次前面都挤着一堆人,有问机械能守恒的,有问动能的,有问安培力洛伦兹力的,让他手里的匀变速直线运动显得单薄,拿不出手。

第一次问问题的时候,阿程一直在谦让,让其他同学先问,所以轮到他时,已经快上课了。

“老师您看,我对这个电场力有点不熟,您能再教教我吗?”阿程怯生生地问了一个他在学考中大抵遇不到的题——就算遇到了,他也做不出来。

“哎呀,你看你,有问题就直接问出来,哪道题、哪一页直接指出来,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你看你老师……老师的……”物理老师模仿阿程的动作和声音,对他进行了教育,“我觉得吧,你这个水平的学生如果有理论知识不会,还是看看教辅书自己理解理解,不要直接就问我,那只能证明你上课也没好好听。好吧?”说着,老师抽出几张纸巾,指了指时钟:“你看一下课就把我围住了,这都快上课了我都没去厕所呢,你下次早点来啊。”

随着老师推开门,上课铃声也响了起来。我和阿程一同往教室跑去,楼道上,阿程想和我打个招呼,但是他没敢,我俩用眼神传递了信息,就各自回班上课了。

对于物理老师的做法,我是可以理解的。老师并没有刻意地对某个学生有偏见,只是教学资源要更侧重于学习好的、有希望的学生,阿程的遭遇,不过是大部分差学生的遭遇。

当天下午,阿程又去物理老师的身边排队了,等其他同学依次问完,再问自己的问题。他的嘴巴一直嘟囔着,练习着他准备好的开场白,可还没排到他的时候,他就被班主任叫去了另一张办公桌旁。

“阿程啊,最近上课不睡觉了啊,知道自觉站起来了。”班主任推了推眼镜,说:“你总问物理老师题,我咋不见你问我政治题啊?咋,你政治学好了?我咋没见你政治满分啊?”

阿程用手掰着桌子,教辅都感觉被他捏出水了,他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话,手指肚在桌子上一遍遍刮着,有黑泥被留在了桌子沿。

“老师,你不是说,政治再好高考也没有满分吗……”阿程憋了半天,想以开玩笑的口气化解一些尴尬。

“行啊!学没学好,你会顶嘴了!顶嘴能考上大学?政治不能满分,你就不会照满分使劲吗?”班主任立刻严肃了不少,“你别问问题了,问了物理也是考那么点分儿,你把地上的练习册收拾了吧。”

随后,阿程便很顺从地蹲在地上,和我一起整理练习册。他的班主任踩着高跟鞋,走过我俩身边时,一边用手指戳着阿程的头一边说:“最近有同学跟我反映你打扰别人学习,你最近注意点,别让我找你爸来学校领你!”说罢,便一路响动地走了。

“兄弟,你上课跟你们同学玩五子棋了?”我低声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们就说我身上有味儿。”阿程一脸委屈。

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严苛、窒息的环境让人需要发泄——手段往往是一群人欺负一个人,很多人就无理由地加入其中,人云亦云,其实谁也没多恨谁,但这种没理由的伤害最恶毒。

后来,阿程就几乎没有再去办公室问过老师问题了,最多是在楼道里拦到老师才问一问。阿程害怕被找家长,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错误,但是在老师和同学眼里,他就是影响别人学习。

也许阿程的父亲和大多数学生家长一样,很庆幸有这种教育体制的存在——把孩子完全扔在里面,除了给生活费,其他什么也不用管。培养出来的孩子,能考高分就可以,反抗的孩子则被认为是叛逆,吃不了苦,以后也很难融入社会。

听说,每年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家长和老师去衡中参观,而且一定要参观食堂。他们看着一个个学生捧着书本排队,在餐桌上来不及吞咽,于是感到欣慰、钦佩,继而拍视频发朋友圈。他们觉得就该如此,“读书吃点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他们从来没有亲自体验过一下“衡中模式”,哪怕一天也好,所以永远无法理解孩子。

3

阿程是孤独的,因为学校里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总有人问他身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他每次都说:“是小时候火炕……”但谁也没听完过他的解释,他们就想知道,这伤是不是被打的,一听不是,就索然无味,觉得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

同学们时常宣扬着阿程的各种丑事,那些无数被放大了的子虚乌有的事。也许阿程想过辩驳,但是他的声音太小了,都没有他的“屁声”大。

在“屎尿屁”中生活了两年半的阿程,终于迎来了高考。进入高三后,一切都变得快节奏了,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前途想清晰了,一直到“百日誓师”,“倒计时”挂上了黑板。

距离高考还有80天左右时,“单招考试”的报名陆续开始了。对于考生而言,“单招”即是退路,也是死路。参加单招,意味着准备了3年的高考将无缘参加,但也意味着能有学上——只不过是专科,本科没希望了。不过能动摇去参加“单招”的学生,本就是没什么希望上大学的人,谁考五六百分还想单招啊?

各个班级的班主任,策略是不一样的:有的班主任对学生说要坚持努力,还有80天,一切皆有可能;有的班主任宽慰学生,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总之,决定人生未来走向的事情,谁也不敢马虎。

那天,有很多学生去办公室给家长打电话商量,其中就有阿程。我也徘徊在老师办公室的门口,踌躇着自己未来的人生。

只见阿程走了进去,惯例似地排在所有学生的后面,我拉了拉他。

“走‘单招’啊兄弟?”

“不知道呢,跟我爸商量商量。”他低着头。

“那你还不赶紧的,一会儿上课了。”

“没事儿,让他们先打吧,大不了下节课再来。”他依旧低着头。

“大哥,一会儿上完课老师们就下班了,明天一早就交表了,你现在不着急,就没机会打电话了。”我一脸疑惑看着他。

阿程一句话没有说,依旧低着头。就算是这个时候,他还拿着一本古诗词在背。我能看得出来,他根本没在背,只是一个遮掩,可能是不希望这个时候有人跟他搭话,也可能是这个时候内心很乱,总之,那本古诗文的口袋书就像是一个盾牌挡在阿程的脸上,让他躲避着所有人的目光。

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动员我们:“咱们班的确有一些小兄弟,不‘单招’就考不上啥大学,所以大家要正确审视自己——也不要和朋友商量,你朋友能考上,你不一定,到时候人家上大学了,你没地方去。但是不管怎么样,如果想接着学,我也支持——上自习吧。”

这时,隔壁班级传来声音,却是在鼓吹奋发图强、努力备战高考,“高三一次,不高考是有遗憾的”,然后就是群情激奋的口号声。我猛然想到,阿程到底有没有打通那个电话?

后来我才知道,阿程那晚在班主任的呼喝中选择了不走“单招”,随大溜地背起了“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那一次,有很多人在学业生涯的断垭口对自己做出了裁决,至少那个时候,我们都觉得悲壮。虽然两三年后真的上了大学才知道,有些人没有中考也上了高中,没有高考也上了大学,当年“单招”走的人,也有很大一部分和当时高考的同学在同一所学校碰面了。

当天晚上,我身边就走了两个同学,我送其中一个走到校门口,生怕这辈子再也不见了。那个同学转身对我说:“别送咧,赶紧回去上晚自习吧,我现在只想去网吧包一宿。”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位同学是班里的化学课代表,经常帮同学讲解化学题,理综分数很高,但是他从小没怎么接受过英语教育,语文也不行,参加高考大抵只能考一个很贵的“三本”。出于对家庭经济条件的考虑,选择考一个好专科,还是很具有性价比的。

我转身,迟钝地走在操场上,回忆着高中的一切。高一的时候许多同学告诉我,他们有很多同学就算是很努力学习,也因为自身资源的局限上不了高中,上了高中的也难以考大学,学艺术,家里又没钱,于是就在嬉笑打闹、互相欺负中度过了3年。

我明白,人总愿意在失败的时候找客观原因为自己开脱。有人说,只要自己好好学习,别人就不会影响自己。这句话说得很轻飘,可客观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谁也不能安于世外,或多或少都会被影响。这世界确实有人在极差的客观条件下创造了奇迹,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弥补了先天不足,一路披荆斩棘,蟾宫折桂。有人考了707分上了北大,写出一贴《感谢贫穷》,也有人走了很远的路吃了很多的苦,才将一份博士学位论文送到老师面前。

他们都很厉害,值得钦佩,被大家看见了。但是,大家看不见的,是被教育层层分流掉的、无数个不算那么优秀的、选择走上社会的普通人。

4

很快,距离高考还有不到50天了。

下晚自习后,已经过了11点,大部分人都会带一点学习资料回宿舍,借着小台灯,趴在被窝里学习。有的可能也不学,但看见别人拿着练习册什么的回宿舍,自己就会有紧迫感。虽然我们都知道,真正的“衡中模式”是不会利用休息时间学习的,但我们就是很擅长自己欺骗自己。

一天晚上,隔壁宿舍突然传来了吼叫声:“你为什么不去死啊?反正你根本就考不上大学!”这声音大到可以在整个宿舍走廊回荡,然后就有推搡床铺和开门的声音。

当我们开门出去时,阿程已经侧倒在地上,衣冠不整了。宿管来得很迟,她没有说什么,扶起阿程,把那个宿舍的人好一顿批评,但阿程的室友却也是凶着的:“你懂什么,他浑身一股味,还背东西嘟囔,打扰我做题,这都快高考了!”

宿管虽知高考为重,但依然严厉地说:“宿舍本就不是让你们学习的地方,是睡觉的地方!”

里面的人没有再辩驳,关了灯,没有再说学习的事。宿管也没再说打人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食堂看见阿程宿舍的人时,却听见昨晚那个声音在说:“他不识好歹,非得说我们开灯学习,光太晃,影响他睡觉。”那个人揪了一块馒头扔进嘴里:“他妈的,自己不学习不让别人学习?有他这样的?我就把他打了!”

“嗯呢,是的呗,这素质也太低了,你看他天天好好学习似的,都不如我天天睡觉成绩高。”

“可不呗,他早读的时候都睡着了,还装呢。”

“你们是不知道,我坐他后桌,他身上那股味呦……”说罢,捏着鼻子比了个鬼脸。

一个人在炫耀自己的战绩,其他人在附和自己的不满,一片团结友爱。这时,一个附和的人提出了一个具有前瞻性的问题:“阿程倒没事,你就不怕宿管找‘老班(班主任)’啊?你可是打人了。”

“噢,那你的意思他影响我学习他就有理呗?他可不是影响我,他是影响我们一宿舍,他甚至是影响全班!”那人越说越气,越说就越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才好让人觉得真理难以战胜,“对,我现在就去找老班,说阿程打扰我们学习,这都快高考咧!”

他起身,又掏出饭卡:“给老班打份饭,再盛碗汤,老班来咧肯定没吃早饭呢。”

那天下午,阿程的父亲来学校把阿程接走了。

离校的时候,阿程夹着一个盆,盆内侧壁沾着厚厚的一层渍。路过篮球场的时候,有同班同学戏谑他。阿程停下了脚步,想投两个篮再走——高中三年,他几乎没敢在别人面前碰过篮球,结果投出了好几个“三不沾”。

“快别投了,把球捡回来,我们回去上课了!”同学对他喊。

阿程忿忿地跑出球场,一脚踏在篮球上泄愤。可篮球却从他脚下滚走,还把他踮了一个趔趄。他只好狼狈地追着球,把球捡了再甩回去。在同学们的嘲笑声中,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学校,崴着脚走进了社会。

班主任告诉我们这件事的时候,班里炸开了锅,大家对阿程满是同情,对隔壁班主任送上咒骂。这个时候,大部分男生已经明白了阿程的遭遇——他想走“单招”的时候,那个班主任山呼海啸的,要学生拼命学习、备战高考,如今“单招”报名结束了,她就把拖后腿的学生劝走了,还是这种莫须有的罪名。高一的时候她就说阿程不适合学习,最后到了高三,她把人家劝回家——这算得上直接改变人命运了。

虽然我们对阿程心生怜悯,但是快高考了,谁也分不出什么心帮助外班一个不相干的人,而且对于这种事,我们也无力。

隔壁班级的同学,没有因为阿程的离开而欢呼雀跃,也没有因为味道的消失成绩就变好,日子还像之前一样过。一次我上厕所的时候,听见了一段很奇妙的对话:

“完咧,你程哥走咧,上厕所都没意思咧。”

“是呗,都不能抢纸了。”

“也不能洗屁股了。”

“我以后放屁都不能骂阿程了。”

“你还是个人?”

“你是人,你们全家都是人,呵呵。”

我最后一次看见阿程,离高考没几天的时候,他回学校来办手续。

那天中午刚吃完饭,打菜的盆还没放回食堂——学校为了给我们补充营养,那天做的是碗口大小的纯肉四喜丸子,是高中3年来食堂做的最有良心的一餐。我打着饱嗝,深情地看着一个丸子入神,想着要不要再吃一次拌饭,撒着点菜汤,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跑了上来。

这次,阿程没有穿发黄的校服,换上了笔直的裤子,衣领也整齐。他望着自己班的后窗户,里面有人在做题,有人在吃饭,班主任抓紧时间在给学生讲题。他就那么扒着后窗户看着,眼神里满是渴望——高考生最令人羡慕的,就是他们身上的那种无限可能性。

阿程的班主任看见他就出来了,神情还是那么严厉。阿程看见她仍是胆怯,也许是3年来养成的习惯吧。然后,阿程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处,以后也没再出现过了。

后记

好几年后的一个5月份,我在医院的急诊实习,碰到一个高三学生,因为心搏骤停送来的。一般来说,心肺复苏30分钟就可以临床宣布死亡,但是这个孩子我们做了56分钟的心肺复苏,他活了过来。

第二年,复读了一年的他考上了一个211。他特意回到医院,给我们送锦旗。他说自己从小被人欺负,就是憋着想咸鱼翻身。我又想起了阿程——你说这个世界公平吗?也公平,这个世界不公吧,也挺不公——我笑了笑,不自觉眼眶有点湿润。

前段时间,高中同学群里说阿程的班主任生了小孩,几个同学就诅咒她的小孩长大和阿程一样的遭遇。但是聊着聊着,我们就发现都不太可能——作为老师的孩子,这个小孩肯定会接受相对优质的教育资源,并且免离许多无原因的校园霸凌,顺利地考取大学。一想到这个小孩以后会被保护得这么好,以及这个老师的职业生涯居然如此平顺,我们的心中就恶毒地感到失望。

阿程当年到底有没有参加高考,一直是谜。到底他是被劝退了还是回家复习了,无人可知。因为实在联系不到他了。我倒希望他真的参加了高考,不去幻想他是不是上了大学——只是希望他参加了高考,并且以后活得有尊严一些。

(文中的人物为化名)

作者:孙思元

编辑:许智博

题图:《大象席地而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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