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的速度堅持?「無速限高速公路」的用路文化大爭論

高品质汽车高速行驶在无速限的高速公路上,是许多人对德国的印象之一。但作为全欧洲唯一高速公路不设速限的国家,「德国要不要修法限制车速?」已然是过去十年吵得不可开交的老问题。 图/flickr@D - 15 photography

车速无上限,不好吗?德国「无速限」的高速公路与低车祸率,不只是德意志颇为自豪的独特公路文化,也是许多自驾旅行爱好者梦想朝圣的极速之路。但作为全欧洲唯一一个高速公路不设速限的国家,「德国要不要修法限制车速?」却已然是过去十年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成为触动德意志「公路传统习惯」争论的老问题。

2019年底,距离德国联邦议会「压倒性否决高速公路限速一案」才不足3个月,大联合政府的执政伙伴社民党(SPD),新任党主席却在短时间内又将这桩陈年议题搬上台面,提议「全国高速公路车速上限130km/hr」,减碳救地球;结果旋即遭「坚持无速限」的德国交通部长反斥是瞎忙胡搞——但从「无速限」到「限速130km/hr」,到底好是不好?德国「无速限」的公路传统是怎么形成的?限速又对安全与环保有帮助吗?

从「无速限」到「限速130km/hr」,到底好是不好?德国「无速限」的公路传统是怎么形成的?限速又对安全与环保有帮助吗? 图/法新社

在大众印象里头,德国高速公路(Bundesautobahn)几乎与「无速限」划上等号,但事实上,并非所有德国高速公路路段都允许无限狂飙。

根据德国「高速公路联邦研究机构」(BASt),德国高速公路现今约70%的路段没有速限(但「建议速限130km/hr」);其余30%左右则基于道路安全、地理环境、都市车流等考量,依地方邦政府各别规范,将车速限制在100km/hr、120km/hr不等。大卡车、客运巴士、拖曳车等大型车辆,则一律受车速限制。

总长绵延1万8,000多公里的无速限高速公路,是德国人颇为自豪、也是全世界中独特而强势的公路文化。但其实,德国高速公路并不是一开始就没有车速限制。

总长绵延1万8,000多公里的无速限高速公路,是德国人颇为自豪、也是全世界中独特而强势的公路文化。但其实,德国高速公路并不是一开始就没有车速限制。图为德国汉诺威(Hanover)附近的A2高速公路。 图/法新社

德国现代高速公路的诞生,最早雏形始于1920年代前后的威玛共和时期。但在经济危机、政局动荡之下,一直迟迟未能大兴土木;直到1932年纳粹上台前夕,德国第一条具现代意义的高速公路,才在时任科隆市长、后来的西德总理艾德诺(Konrad Adenauer)剪彩下正式开通,让德国成为全世界成功盖出高速公路的第一批国家。

这条连接科隆与波昂、总长仅约20公里的高速公路(也就是现今的A555号高速公路;德国高速公路编号以A字开头,东西向为偶数单码、南北向为单数单码、部分短程或区域性高速公路,会以双码或三码编号),成为了20世纪德国高速公路发展的起点。

尽管当时极少数车辆性能,能够冲出每小时百里以上的车速,但「科隆–波昂高速公路」依然设下了最高120km/hr的车速限制,以策安全。威玛时期的高速公路也都设有速限。德国高速公路路网的「无速限」,则是始于第三帝国时期。

「科隆–波昂高速公路」(现今的A555号高速公路)是德国开通的第一条具现代意义的高速公路。 图/LVR-Archivberatungs- und Fortbildungszentrum

在乡野谈说中,有一说常将希特勒称作「德国高速公路之父」,但德国高速公路的诞生其实早于第三帝国,加上虽然在此时期高速公路工程确实获得一定程度的推展,但更多却是纳粹国家宣传下灌水的夸大神话。

1933年希特勒掌权以前,纳粹曾经将高速公路打成「为权贵、资本家还有犹太人服务」的万恶工程,高举反对大旗;上台后的希特勒,却嗅到了公路革命的大时代风向,转头支持高速公路工程,并连动发展「大众汽车」的国民车野望(详情参见:〈末代金龟车:从纳粹到嬉皮,福斯神车2019停产〉),宣称借此解决了大量失业等经济问题。

但实际上,受到不久后随即爆发的二战影响,第三帝国的德国高速公路工程多有延宕停滞,制造的工作机会有限,反而是强迫劳动等奴工争议频传;加上受限于当时科技与经济发展,真正能负担买车开车的人少之又少,无论是完成路段或使用效率,都不算亮眼。

不过,纳粹在1934年颁布的公路交通法规(Reichs-Straßenverkehrs-Ordnung),基本废除了全国高速公路的速限,却可说是德国高速公路「无速限」的滥觞。

1933年9月23日,希特勒在法兰克福附近的「帝国高速公路」(Reichsautobahnbau)动土仪式。 图/维基共享

美国知名历史学家拉吉(David Clay Large)解释,当时纳粹德国相信:

「优秀的国家社会主义追随者,绝不会滥用他们的自由,...会意识到他们对民族共同体(Volksgemeinschaft)的责任,必定谨守并注意(驾驶的)可能危险...。」但这份自信却很快地被击碎,在高事故率与战争节能等考量下,纳粹在1939年改为实施限速。

战后,随着汽车工业的复苏与壮大,浴火凤凰的德国陆续修复并扩建高速公路系统。西德在1949年后,在时任交通部长西博姆(Hans-Christoph Seebohm)的领衔主张下,议会废止了全国性的高速公路速限法规,回头拥抱了二战爆发前、纳粹时期的「无速限」法规(东德则延续纳粹后期的若干速限框架),将设定速限的权利下放至地方。

西博姆的理由,与过去纳粹德国的主张类似,都认为「面对交通路况,德国人有能力调整车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因此采取相对自由放任的法规。只不过此时期,德国高速公路的车祸伤亡依然频繁,重新倡议全国高速公路限速的声音也自1950年代中期断断续续地浮上台面。

图左为行驶在纳粹德国时期的KdF车(金龟车前身);图右则是纳粹兵败山倒时,自行炸毁德国高速公路,以防被盟军使用。 图/维基共享

但受到汽车制造商、民间团体「全德汽车俱乐部」(ADAC)等强势组织的游说(「德国汽车的进步,来自于为高速行驶而精密制造」「人民有驾驶自由」);加上随着高速公路的道路维护品质不断改善、极为严格的驾照考试、交通安全宣导等政策补强,渐渐地大幅降低高速公路事故率,全国高速公路限速也就始终没能争取到政坛的主流意见。

于是,高品质汽车在平稳又四通八达的无速限高速公路上奔驰,也逐渐成为德国为世人所知且自豪的公路印象。全国性的高速公路车速限制,仅在1970年代第一次石油危机时,为了减少燃料消耗而曾短暂实施不到半年的100km/hr限速政策。

但为什么在过去十年,德国无速限高速公路却又三番两次成为政坛攻防的修法议题?甚至被论者形容,「无速限高速公路之于德国,如同枪枝问题之于美国」一样难解?在过去,这主要与交通安全有关;近年则是受到极端气候冲击、环保意识擡头的影响。

随着高速公路的道路维护品质不断改善、极为严格的驾照考试、交通安全宣导等政策补强,渐渐地大幅降低高速公路事故率,高速公路限速也就始终没能争取到政坛主流意见。图为柏林围墙倒下后,驶入巴伐利亚邦A9路段的东德「卫星」(Trabant)汽车。 图/路透社

根据德国联邦统计局,2018年全德国有424人死于德国高速公路上的交通事故,当中有71%的肇事地点发生于无速限路段。尽管就比例而言,无速限路段本就占德国高速公路路网70%左右,但另一方面「车速不当」却也是最主要的肇事原因,有45%的人都是因此罹难。

主张修法限速的意见认为,尽管德国高速公路的肇事率相对许多国家来说,已经低上许多,但只要不幸发生车祸,动辄130km/hr起跳的极快车速,往往难以回天,在人命关天的大事上,「安全当然还可以更安全」。

SPD的环保议题发言人冯布恩(Florian von Brunn)近期就向媒体表示,北莱茵–威斯伐伦邦还有布兰登堡邦的过往案例,都足以证明「限速能有效降地交通事故发生率」。

冯布恩主张:2002年,布兰登堡邦开始在境内的A24高速公路部分路段,导入130km/hr的车速限制,结果此后3年,严重伤亡的交通事故数量直接砍半;2017年,北莱茵–威斯伐伦邦在境内高速公路发生多起惨重死亡车祸后,也针对境内部分A4路段进行速限管制,此后该路段至今未曾传出车祸命案。两个前例已说明,限速能提升驾驶的行车安全。

主张修法限速的意见认为,尽管德国高速公路的肇事率相对其许多国家来说,已经低上许多,但只要不幸发生车祸,动辄130km/hr起跳的极快车速,往往难以回天,在人命关天的大事上,「安全当然还可以更安全」。 图/法新社

但对于反对速限者来说,无速限并不是威胁道路安全的真正问题;重点在于驾驶有没有遵守交通规范?保持适当车距?专注行车?他们以2017年的数据反驳,该年德国高速公路的死亡事故,其实仅占该年交通事故死亡人数的12.9%,并非大宗;长年来,更多死亡事故反而发生在有速限的乡间公路,就算真的限速也难以证实与交通安全有着直接的因果连结。

基社盟(CSU)的柯尼希(Alexander König)举例:「比方奥地利的高速公路——就算有速限(130 km/h)——事故死亡率却是(德国的)1.5倍多。」

另一方面,像是ADAC等拥护无速限的民间团体也积极主张「自由公民有自由驾驶的权利」(Freie Fahrt für freie Bürger),属于「方向盘操之在我」的个人自由,反对国家之力过度干涉。

成立于1903年的ADAC,是德国最大的非营利交通协会,会员人数上千万,在德国高速公路限速的公共讨论中,是最声势最大、也最为强势的反修法急先锋。但近年ADAC因为财务业务不透明等丑闻,亦引发不少争议。

像ADAC等拥护无速限的民间团体,积极主张「自由公民有自由驾驶的权利」(Freie Fahrt für freie Bürger),属于「方向盘操之在我」的个人自由,反对国家之力过度干涉。 图/flickr@Paul Pichota

对于部分德国人的「无速限坚持」,德国汽车业管理中心(CAM)的布拉策尔教授(Stefan Bratzel),以及交通心理学专家宋恩(Jörg Michael Sohn)向《西德广播电视》(WDR)表示:

「在德国,『开快车』这样的议题,类似于美国的『枪枝持有』,两者都认为『个人自由受到政府威胁』,参杂情绪成分,这也跟汽车在德国文化里的重要性有一定关联。」

当交通安全的争论未休止时,延续1980年代逐渐擡头的环保意识,加上2019年以来巴西亚马逊雨林大火、澳洲野火等极端气候的末世危机越来越紧迫,德国关于高速公路是否限速的公众讨论,也更聚焦于环保减碳因素。

像是德国绿党,就在去年年中向联邦议会提出修法草案,提议将高速公路的最高车速限定在130km/hr,以达成德国许诺的减碳目标。不料这项议案,却在10月时遭到国会近8成反对票的辗压式否决。

12月,SPD选出新任党主席埃斯肯(Saskia Esken)后,则又再次抛出高速公路限速提议,引发舆论争辩。

从2019年以来,巴西亚马逊雨林大火、澳洲野火等极端气候的末世危机越来越紧迫,德国关于高速公路限速的公众讨论,也更聚焦于环保减碳因素。 图/美联社

「高速公路速限,对环保是有益的。」埃斯肯表示。包含联邦环境部(部长党籍为SPD)等支持速限的意见认为:尽管反对者宣称汽车排放的温室气体,占总体排放量微乎其微,但当基数庞大时,也是不能忽视的份量。此外,透过高速公路限速,执政者几乎不太需要花费额外成本,并且是在相对短期内,即可实现的环保政策,何乐而不为?

但交通部长修伊尔(Andreas Scheuer,CSU)、ADAC等反对修法者则强调,汽车交通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在德国仅占12%,高速公路限速仅能减少二氧化碳排放量至多0.5%,根本无济于事。

另一方面,若高速公路速限,民众在长途旅行的交通工具选择上,可能因此更倾向搭乘飞机,不再选择自驾;但在碳排放问题上,蓬勃发展的航空运输却是更棘手的环保问题。

德国交通部(BMVI)也在Twitter上「好心提醒」埃斯肯:「联邦议会才以『498反对:126同意』否决(高速公路限速)」;修伊尔更酸言酸语开呛「根本没人支持好吗!」「比起一次又一次地把这个极度情绪化的议题搬上台面,我们有更多重要工作要做。」

反对速限者也主张:若高速公路速限,民众在长途旅行的交通工具选择上,可能因此更倾向搭乘飞机,不再选择自驾;但在碳排放问题上,蓬勃发展的航空运输才是更棘手的环保问题。 图/美联社

事实上,德国高速公路速限的公众辩论,存在如此大的模糊空间,很大程度与数据与科学研究当前资料的有限有关。

《南德意志报》(SZ)与《德国第二公共电视台》(ZDF)都提到:比方公路交通的「二氧化碳排放估算」,引用的数据与研究都奠基于1990年代,此后官方的后续追踪与研究停滞多年,对于环保与交通的正反影响,也就存在着极端的争议拉扯。

而有趣的是,在汽车工业新一波革命竞争中关键的「自驾科技」,却也是高速公路限速的支持者。

「自动驾驶需要速限。」柏林工业大学分散式人工智慧实验室的里格教授(Andreas Rieger)表示:当你开得越快,路况变化也就越快。尤其自驾科技未来还需要经过一段与人类驾驶并存的漫长过渡期,在无速限状况下,人类的驾驶行为难以掌握,电脑也很难精准迅速地做出适切判断。

那么,德国民意又是如何看待这项争论?根据德国民调机构「Civey」去年底,针对3,000名受访者所做的最新民调,仅31.1%的人反对高速公路限速;高达3分之2的民众支持修法设定车速上限。支持限速者中,有40%同意绿党、SPD所提出的130km/hr上限标准;11.7%认为最高限制车速应高于130km/hr;其余则认为应低于130km/hr。

基层民意与联邦议会数个月以前的表决结果,明显有着不小的反差断裂。作为德国前总理施洛德(Gerhard Schröder)口中的「驾驶国度」,德国的高速公路到底要不要限速?该就此踩煞?还是加催油门改革?「极速坚持」似乎也会是掌握国家方向盘的执政者,未来数年内持续头痛的难题。

德国高速公路到底要不要限速?该就此踩煞?还是加催油门改革?依然是掌握国家方向盘的执政者头痛难题。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