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施春日,茶农和她的山

恩施的山上长满了枞树、松树和拐枣树。茶树长在山脚和山腰和山顶。我们围绕这座山上的茶叶生活,山脚有大片茶叶,山腰上的茶叶像条皮带,山顶上的茶接受最多的风吹日晒。

我现在要去母亲所在的山顶。她正在山顶采茶。翻过一个小坡路开始变陡,从土路慢慢变成石头路。要小心这些石头,它们很容易让人摔跤。

山对面的山上还有房子

有次和母亲下山,我摔倒在一块石头上,正要爬起来时,手掌摁到了一串古钱币。母亲很高兴,认为这些写着乾隆通宝的古币一定是珍宝。所以走这条山路时我留心脚下的每一块石头。很多石头甚至像一个老朋友,我能认得出它们。那块已经磨亮的灰色三角形石头就在我眼前,它意味着此刻是上山的开端,前方会有连续的陡坡。

山对面的山上还有房子,或许叫山脉更合适,那里有很多纵横交错的深沟,像脑的内部。一些人的祖辈巧妙地将屋子安置在沟与沟之间的平地上,某一个角度看过去竟然会显得开阔伟岸。那是栋孤零零的土家族结构的木房子,两栋木房中间有个堂屋,屋子旁边有个猪圈,猪圈旁边是一块菜地。

山变得黑了一些,层层叠叠看不到边。路上偶尔能见到晚熟的树莓。路过一片小竹林,很凉快,但是这是一个下坡路,非常滑。藤蔓很多,它的叶子可以卷起来当作喝水的工具,也可以当厕纸。我最害怕蛇突然出没。

最难走的路到了,这是由几块巨石组成的斜坡,一条小溪从石头旁流过,上面有水流和青苔,稍不注意就会滑倒,下面是几十米高的山坡。小时候我准备踱过这块危险的石块,不小心脚下打滑摔了下去,幸好被几棵树挡住了。

上方有一个石窟,里面有光滑的石头和人们歇气后留下的果壳。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山的颜色变得更深了,随时要把人吞噬的架子。山顶,凉风习习,太阳的余晖还在,就在山头的对面缓缓移动,此刻让人很想大喊大叫,但什么也没说,突然浑身酸软,没有一点力气。

站在山顶能隐约望见我家,它变成了一个灰白色的小点。那里是一片村落,一些泥土路连接户与户村与村,世界应该就是这个样子。路有小有大,小的像条泥鳅大的能两人并排。路边长满了野草和刺苔,也有沙棘。春天,路边的荆棘和野樱都开花了,很多硬壳虫在花里采蜜,夏天可以吃树莓。

泥土路在下雨天是个大麻烦,鞋子和裤脚上都是泥点,那些泥浆是我的观察物,有粗有细,细的泥浆像某种好吃的,粗的放在手上搓动等干了一点后,拿来去做泥人和各样模型。1996 年我第一次坐车时吓得哭了起来。双脚曾是我们唯一的通行工具。我们走过泥泞的路,机耕路,去我外婆家的山路。人们常吹嘘自己的步行纪录,爷爷说他一天走过 200 里,奶奶说她走过 80 里,爸爸说他走过 110 里,母亲说她的生活就是不断在翻山越岭。

走去哪里呢?一般是去赶集,或去卖茶叶。

母亲在山顶那块地里采茶叶。奶奶在山脚下采茶,她放弃了她在山腰和山顶的茶,她腿痛背佝,快80岁了,谁能爬上山去?在山腰和山顶采茶的都是70岁以下的人,茶山对他们的腰腿仍有信心。

前一夜下了暴雨

山顶和山腰的风景我更喜欢,它当然喜欢我这样的年轻人进山,我们看到的都是世人喜欢的那一面。就像现在春天,樱花盛开,茶园里还长着山胡椒树,也开花了,淡黄色的花蕾围绕在摘茶叶的母亲身边。再等一段时间就会结籽,籽摘下加入辣椒、姜、蒜就能变成为最美味的春天的食物。这些画面,说起来多好听,没谁不愿意看到吧。

可是茶叶才刚发芽。它是好植物,它善待人类,不管是年轻人、中年人还是老年人,它不会疯长,它有节制,它把自己的成果供人采摘。

来看看这一片绿茶吧,其实也有乌龙茶和白茶。人们一般采摘芽尖,最多一叶一芯。这里的茶树较矮,最高齐腰,这些是十几年前种下的。但往上看有高大的老茶树,本地品种,我小时候躲在它底下遮阳或者爬上树枝来回摇晃,它已经是老品种了,现在几乎无人采摘拿去售卖,大家只是采摘它的大片嫩叶,专门用来喝油茶汤。是的,茶做的汤。

山下有条河,叫牛草河,河的两边就是村子,逢人来家里做客,第一件事是给对方泡一杯绿茶。每天的早饭离不开一道菜——油茶汤。锅里放油,大火,放进姜蒜,再放干的茶叶,倒水,加盐,这道菜就做成了。喝了它有力气,人们常说,应该就是类似咖啡的功效吧。做油茶汤的茶必须用老茶叶的茶叶做才行。

明前茶最金贵,清明前的茶是头道茶叶,接收了春雨,因为只有芽尖部分,所以价格最贵。一般采一天才有一斤左右的茶叶。采摘回家后,烧小火,在土灶上架铁锅,倒入茶叶用手不断揉搓,循环四次再酿晒。家里都是茶叶的味道。

恩施还有一种特别出名的茶叶叫恩施雨露,它的做法很独特,采用的是蒸青,用高温蒸汽穿透叶组织。不过这样做的成本很高,我问了几个村民,都说雨露茶叶自己卖没有销路。

开春后,水开始涨了起来,青蛙的卵漂荡在水田角落边,旁边还有几株浮萍。村里有牛的男人整田,再用一块木板,把田里的泥浆一点点弄平整,在上面均匀地撒上稻谷后,盖上薄膜等谷子发芽。一个月后就是青青的一片稻苗了。把稻苗扯完扎起来再一根根插入水田,田里水深,一脚踩下去很难拔出来,拔起时小腿上布满了一条条蚂蝗。

青青稻苗起来的时候也是茶叶最旺的生长季了。今天刚摘明天又会冒出来。

前一夜下了暴雨,午夜雷震大地。

早晨起来后看见山坡桃花被浇落,树上的蜂巢被浸湿了。天还阴沉,空气中氤氲着疏离、透彻和若有若无的微凉。上山摘茶叶的人大清早起,只要不下雨,茶叶便能卖掉。三四月冒芽的毛尖茶,凑近了看,上面覆满微绿绒毛。茶树上布满了昨夜的雨水,早晨的露水,以及大风刮来的复苏的信号。进茶园里转一圈,就会湿身归来,能揪出湿答答的水花。

“只需要动动手”

生活经验富足的茶农们,会准备好一块宽大的塑料布,我们称“胶纸”,图省事的,直接拿上装肥料、猪饲料的袋子对半一剪,再用尼龙绳子系上,往腰间一捆,踏上山坡步入茶园就会听到“稀稀哗哗”大动静。春雨和路上泥巴干起架来令人难受,踩在一坨稀泥巴和满的路上,行走笨重,如埂上老牛吃稻草,缓慢、一板一眼的,看得人焦虑不已。过了一段时间,茶叶树里就会出现鸟窝了,里面有好看的鸟蛋,我见过几次,蓝蓝的,好看极了,像是画眉鸟的蛋。

男人大多数都去外面打工了,村里就剩下女人、老人和小孩了。奶奶每天都采茶,她的记账本,每天的收入都有记录。可以看到3月茶叶刚出来时,赚的钱最多,到7月份,上百的寥寥无几。村里人情往来多,前段时间几个酒席,她替在外地的叔叔送了400元的人情。

奶奶在山脚种了一亩半的茶叶,她的时间都给了茶园。春天与夏天摘茶叶,秋天捡拾茶树的果子去卖,冬天给茶树剪枝,上半年攒钱,下半年没有收入来源时就可以用了。

几十年前没有茶叶摘的时候爷爷计划着家里的金钱,奶奶说,需要买什么就去问爷爷“讨钱”,从不敢多买什么。现在因为采茶,生活有些富裕,可以去集市上给自己买好看的衣服和围巾了。

母亲早晨7点左右就去山顶采茶了,中午1点回家吃午饭,一小时后再次去摘茶叶,5个小时后回到家。她觉得很开心, 相比起在大城市的飘摇无根之感,相比起以往繁重的农活,摘茶叶因“只需要动动手”而成为她所经历过的最轻松的时刻。

采茶的女人们几乎没有什么空闲时间。早上七点要去摘茶叶,下午2点40分要去学校接孩子,回家后要给孩子做饭。晚上要做全家的晚饭以及诸多家务。

村里采茶叶的女人们还组成了一个丧葬乐队。说是丧葬乐队,实际上也不局限在葬礼。结婚、开业等红事也会她们,这类红事,要吹奏喜庆的乐曲,比如《九妹》《家和万事兴》《好日子》,乐手们也要换一身红色的制服。

摘茶叶的时间同样需要利用起来,为了节省手机的电量,女人们花了二十多块钱,在网上买了一种能戴在手上的蓝牙音箱,一边摘茶叶,一边跟着师傅唱,夏天天很热,戴着帽子,听着谱子,手里摘茶,嘴里还要跟着念谱,"能用上的时间都用上了”。

冬天没有茶叶摘,失去了收入来源,女人们总是很担忧,她们想尽办法去找一些事做,挣一些钱。有人去山上挖老虎姜——一种药材,每斤8元,一天能挣40、50元;做2桌豆腐,可挣60元;选白术,10个小时能获得60元。

母亲只好去县城里给一个馆子当服务员。因此她的微信步数频频升至第一,24768步,32746步。她会为自己得了微信运动的冠军而高兴。

世界可以是这样子的

也有少量的男人还留在村里采茶,多是老人和孤寡男人。

陆成俊对自己的评价永远是:大家都觉得我人还可以。

他对人一脸笑,有什么东西都分给人吃,主动搭讪,不发火,脾气极好。人们评价他:老实,不讨厌。他独自一人居住在山上。他的父母在很早就去世了,他的弟弟去世了,他的哥哥去世了。他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他曾经本可以娶到一个女人,后来不了了之。

现在他住的是他哥哥的房子。他70多岁了,每个月会领到几百块钱的补贴,他觉得过一天就是一天,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

他在山脚有几亩茶林,每天能挣几十块钱。政府分了他离茶园近的房,但他恋旧。冬天他就去山上找草药,给别人看病。他特别爱喝酒,被人称为“酒麻木”。而且很爱打牌,常常一通宵一通宵地打牌。他种了一株很高大的绣球花,末春的时候,上面开满了花朵。

世界可以是这样子的。

采茶,卖,拿着一点小钱买点酒,打牌也很好,一晚上输赢不过十块钱。至于未来的事,就不去想了吧。

想到我沮丧的时候,采茶的母亲总会说没关系没关系,她说家里有一片茶园,山顶山腰山脚都有。我们可以摘茶叶,不用担心没有钱。种点白菜种点萝卜和菠菜吧。

是呀,别担心吃喝。除了大米我们需要买,那也不是很贵。

策划 / 悦游编辑部

作者 / 旁立

编辑 / 王学硕

图片 / 旁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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