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怕不咸 不淡

冯小刚。(时报出版提供)

一觉醒来,打开窗帘,发现院子里一派萧瑟。传说中的大风降温又来了,季节从这一夜起悄悄地翻篇儿了。我必须在老态龙钟、万念俱灰之前飞颓了,玩腻了,面对所有诱惑无动于衷了,驾鹤之时心无旁骛。

老何平是我当导演的第一个老师,那是在彭宁拍摄电影《初夏的风》的摄制组,他当副导演,我是美术助理。他带着我选景,一路上告诉我电影是怎么拍出来的。那是一九八○年,那时我才二十二岁,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哟。

对我的电影,我听到过很多批评,大多都是围绕着「商业」两个字进行。但这位导演的批评却掠过了这些表面的现象,说出了问题的实质。这位导演名叫「姜文」。

他说:「电影应该是酒,哪怕只有一口,但它得是酒。你拍的东西是葡萄,很新鲜的葡萄,甚至还挂着霜,但你没有把它酿成酒,开始时是葡萄,到了还是葡萄。另外一些导演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知道电影得是酒,但没有酿造的过程。上来就是一口酒,结束时还是一口酒。更可怕的是,这酒既不是葡萄酿造的,也不是粮食酿成的,是化学兑出来的。」他还说:「小刚,你应该把葡萄酿成酒,不能仅仅满足于做一杯又一杯的鲜榨葡萄汁。」

聋子不怕雷的心理准备

和白岩松在新浪聊《一九四二》,岩松说,以往是应邀参加,今天他是硬要参加。因为他看了电影后感触很多,想为电影做些事情。节目中他应允送给提问网友一百张票,节目后一些朋友来信要替岩松买单,岩松谢绝,坚持要自己买票送观众。他说:「做这件事心里舒服。」我为此赌上之前十二部影片积累的人气,我相信我对观众的判断。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输得精光也无憾。拍《一九四二》就得把脑袋上的天线全拔了,聋子不怕雷。

《一九四二》终混,对于导演来说,影片出了混录棚这件事就算画了句号。好赖就是它了。这部影片对于我来说,有点像谈了十几年的恋爱终于领证结了婚,新婚之夜远没有当初想的那样蓄势待发,魂飞魄散,该看电视看电视,该织毛衣织毛衣,谁也没有不待见谁,媳妇也确实是好媳妇,就是有点不咸不淡。

挑了十九年的担子,交给了观众,心里很不踏实。担子里的货色不同往常。影片上映两天,观众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踏实了。能与诸位在《一九四二》风云际会,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缘分,冯导演小刚与有荣焉。温故而知新,是我们历尽坎坷、矢志不移拍摄这部影片的价值所在。

掉根针都能听见的寂寞

《非诚勿扰2》是挣扎在中年危机的苍孙们嬉皮笑脸为自己演唱的一首安魂曲。秦奋和香山看似热闹地活着,光鲜亮丽,人五人六,中流砥柱,其实内心的寂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他们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缩影,二十年前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二十年后如梦方醒,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抓在手里的竟是一把十三不靠的烂牌。这几天昼夜连拍《非诚勿扰2》,有空还要往剪接室跑,我已经快熬成灯了。看来人是不能过度专注热爱于某件事物的,不留神间青春已逝,大把的光阴和热情精力都被电影掠夺一空,而她却仍然和你保持着距离,远远地向你抛媚眼。总有一天,我会对她说:「打住。拜拜吧!您哪,别玩我了。」

雨愈下愈大,山海淡出视线,滚滚雷声像发烧友的试音碟在左右声道来回环绕。已经等了两天了,不见碧海蓝天霞光万丈。摄影师吕乐想等,制片主任想拍,演员经纪人无所谓,在合约期限内拍和不拍都是你的事。但是他们都没说出来,只说:「听你的。」等,还是拍?我在挣扎,眼前出现幻觉,雨住云开阳光透彻海面蔚蓝。强热带风暴蒲公英在三亚至万宁一线登陆,中心风力十级。眼见露台上雨打湿的双人床垫被吹起落进泳池又被风裹起轻松上岸,可想而知之前风力十五级的台风康森登陆时是何等威力。明天航拍,盼蒲公英驱散热带低气压,赠《非诚勿扰2》一个洗过的蓝天。连日劳顿摄影师吕乐和我都发烧了,今天歇了,玩什么都不能玩命。

适合一段不着调的恋情

每逢晴朗的天气,我就会非常想拍《非诚勿扰2》那样的电影,主人公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但衣食无忧,各种不期而遇各种邂逅各种惊鸿一瞥各种如愿以偿,浮想联翩。记得《非成勿扰2》开镜时,一早一晚只拍了几个低密度大全景镜头,想找找浪漫喜剧的范儿。海南岛没有北京热,天高云低,云的影子摸着起伏的山峦在绿得化不开的热带雨林上移动,很合适一段不着调的恋情拉开序幕。而在北京这种天气不会持续三天,三天后空气就会变得污浊混沌,心情也一落千丈。

傍晚时,雨停了片刻,有一瞬间黑云压顶,天际处裂开一条血红的口子,山谷里腾起一层层的雾霭,远远望去尤如置身于侏罗纪公园,有些感动,更多的是失落。因为我们是一场大戏,玩命抢也需要三个小时才能拍完。我下令:「收吧。」血色渐渐暗淡,走在路上觉得自己既不幸又坚强。入夜时候,雨更大,雷声在头顶隆隆炸响。雨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也没停的意思。全组待命,看葛优和舒淇一遍一遍走戏。突然,葛优跳出戏,说:「坏了!」开机那天咱们可是顶着太阳在游泳池边上烧的香。被他一句点醒,追悔莫及。天哪,这香烧的是求雨呀!香炉伺候!再拜!一炷香的工夫,雨停了。阳光羞羞答答、似有似无的,还就给你洒下来了。

等魔鬼时间却错失良机

在长城拍戏,先按日景的光线拍了一遍,然后等黄昏时短暂的那一瞬,摄影师们称为「魔鬼时间」,意为令人着迷、却转瞬即逝。等待,太阳加速掉下去,影子像被滑鼠拖着一下子拉长。不能等了,拍!暮色苍茫,葛优心怀叵测走向舒淇。突然画面从监视器里消失了,听到有人喊断电了。我知道错失了良机,沮丧得连火都懒得发了。

今天想拍一场雨戏。憋到下午三点,风来了,天空一半明媚,一半暗无天日,雨的锋面自西向东一路杀过来。一切就绪,雨来得猛烈,在露台上砸起一层碗大的水花。开机!整场戏没有一句台词,只有雷声雨声。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舒淇裹著白色的床单穿堂过室走在风中,颓在风中。这一幕非常侯孝贤。

一觉醒来,打开窗帘,发现院子里一派萧瑟。传说中的大风降温又来了,季节从这一夜起悄悄地翻篇儿了。候鸟从北方飞向南方,我也翘首以待,把《非诚勿扰2》送上银幕,然后放假,远走高飞自由行。我必须在老态龙钟、万念俱灰之前飞颓了,玩腻了,面对所有诱惑无动于衷了,驾鹤之时心无旁骛。

(作者新书《人生,就怕不咸不淡》,时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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