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严选-激进左派的中间乐评
这样一本书,如果作者不是萨依德,应该是没有机会在台湾翻译出版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萨依德,这些谈论古典音乐的文章,也不可能以专栏形式出现在美国的《国家杂志》(The Nation)上。
《国家杂志》是美国最老牌的激进左派周刊,长期批判体制、批判美国帝国主义、批判资本主义,支持工运为中下层人民发言。这样的杂志,和古典音乐太格格不入了吧?
只有萨依德能穿越这种看起来再坚实不过的矛盾壁垒,出入其间。他身上流着巴勒斯坦的血液,同时对西方文学传统再精熟不过;他运用对西方文学的理解,却建构了尖锐严厉批判西方帝国主义的「东方主义论」,成为80年代多元文化阵营的标竿旗手,然而同时他又是个纯西方式古典音乐的热爱者。
他当然没有采取粗鲁的身份论、立场论来看待古典音乐,将古典音乐视为贵族文化或资产阶级文化的代表。但他也不可能采取天真、单纯,「就音乐论音乐」的乐评态度,在老牌左派刊物上写古典音乐。萨依德找出的一条中间、超越的观念路线,是去解释、辨认古典音乐内部的真与假、核心与边缘。从宫廷到沙龙到商业运作的音乐会形式,这是附属在音乐上不断改变的外围机制,然而剥开这些外围机制的运作操控,我们可以、我们更应该去探寻音乐的内在,一个多采、严肃而诚实的音乐传统。
《音乐的极境》书中的文章,是在萨依德去世后才收集的,萨依德本人来不及进行真正的整理工作,因而各篇之间有许多重复的地方。不过透过这些重复,我们可以更清楚看出萨依德与音乐之间的个人关系与偏见偏好。
例如他对贝多芬的歌剧《费黛里奥》有着特殊的感情,不只一次表示:「几乎任何《费黛里奥》的演出,都值得一看。」他最钟爱、长期念兹在兹,仿佛永远说不完说不够的演奏家就是顾尔德。在顾尔德之外,他最喜爱的钢琴家是波里尼、巴伦波因和席夫。在歌剧和钢琴曲之外,他对其他器乐就没有投注那么多的兴趣与关注。
任何一个爱乐者都不可能全盘同意萨依德的偏好偏见,像是为何演奏风格和音乐表现方式差别那么大的波里尼和巴伦波因在书中总是并列出现,就让我百思不解。然而,通读全书,至少有一件事是明显明确的,那就是萨依德坚持:即使在资本、商业体系层层包围箝制下,古典音乐仍然有其可以拿来表达生命真情的空间,音乐家必须努力寻求呈现不被体制异化、不沦为人云亦云的音乐思考的方式,唯有如此的音乐,才能真正与听者沟通,也才能赢得尊重。
他之所以不客气不留情表达了对于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帕华洛帝及霍洛维兹的厌恶,就是出自这样的标准判断。当然,他更讨厌、更看不起的,就是那些和大都会一样保守无聊,努力模仿帕华洛帝、霍洛维兹却还制造不出那种媚俗效果的其他音乐人了。
这样的价值态度,和萨依德对于音乐内在精神的细腻认真挖掘紧密相连。这是萨依德最珍贵的生命教训,也是这本书能够给读者带来最多思考与感情判断的关键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