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的秘密 画里的君王权力象征

十二凯撒:从古代世界到现代的权力形象(时报出版)

尤利乌斯.凯撒一直是古罗马皇帝中最引起激烈争论的人物。几百年来,作家、活动家和普罗大众一直在辩论他们应该站在凯撒还是其刺杀者一方?莎士比亚的《尤利乌斯.凯撒》只是其中一部极具才华且充满矛盾思考的例子,对这个问题提出了思辨。在十四世纪初,但丁(Dante)将刺客布鲁图斯(Brutus)和卡西乌斯(Cassius)想像成被困在地狱最深处,他们的脚被塞进撒旦(Satan)的嘴巴里,下场只比头朝下被嚼食的加略人犹大(Judas Iscariot)稍微好一点。大约一个世纪后,两位有学识的义大利人文主义者,在小册子上展开一场关于凯撒与西庇欧的辩论。西庇欧是罗马共和时期的英雄,通过战胜汉尼拔拯救了罗马。其中一位学者布拉乔利尼(Poggio Bracciolini)认为,凯撒是摧毁自由的暴君;另一位郭里诺.委罗内塞(Guarino Veronese)则主张,凯撒实际上从堕落中拯救了自由。在十九世纪初,当安德鲁.杰克森被指控为「凯撒主义者」时,他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这个词曾被用来指责其他许多西方领导人。正如最近一位作家恰如其分地说,凯撒的生平一千多年来一直「为政治思想的抽象概念提供了具体的例证」。

其中某些分歧在现代政治有明显的根源(布拉乔利尼与佛罗伦斯共和国的关系是他厌恶凯撒的基础)。但是,这绝非单纯的君主和君主主义者站在独裁者一方,共和派站在另一方的分裂。不论站在哪个阵营,凯撒的确有许多令人钦佩的地方,包括他的写作风格被无数学童模仿(不论他们是否心甘情愿),以及他大胆、冒险但取得惊人成功的军事「天赋」。在中世纪的「九贤者」中,他与亚历山大大帝和特洛伊英雄赫克特两位战士并列。后来在拿破仑委托制作的一组最昂贵的黄铜家具「伟大指挥官之桌」上,他再度与亚历山大大帝同台(其华丽的瓷质表面上,装饰着胜利、屠杀的场景,以及古典世界十二位「最伟大的」将军头像)。直到最近,才有少数人像古罗马时代凯撒的敌人一样,质疑他的军事成就是否更像种族灭绝而非天赋,而且很少有艺术家分享十八世纪雕塑家迪尔(John Deare)的另类观点。他描绘的画面乍看之下是凯撒英勇战斗对抗不列颠人,但在附带的铭文中,他却提醒观者这最终将成为凯撒军事上的失败。

然而,除了著书和战绩,凯撒还拥有其他足以表率的美德,为欧洲数个世纪以来的画家与设计家提供丰富的创作题材,即使它们背后的故事多数已被我们遗忘。凯撒的「仁慈」(clementia)一直是受欢迎的主题,这点在他内战胜利、开启一人专政时最为明显。在那场冲突中,敌方阵营领袖「伟大的」庞培(拉丁文为Gnaeus Pompeius Magnus),曾是一名壮志满怀、自我膨胀的征服者,后来转变为一个保守的传统主义者。西元前49年凯撒在希腊北部的法撒卢斯(Pharsalus)平原击败了他,随后在逃往埃及寻求庇护的途中,遭到背叛斩首,下场极为凄惨。凯撒在庞培死后的作为,为古代和现代各种政治立场的领袖,带来了启发。

在费德里柯.贡萨格的德宫中一间房间天花板上,描绘了凯撒收到已故庞培的「文件柜」,但他下令烧毁其中的内容:这展示了他的宽宏大量,保证不会根据其中披露的讯息进行任何政治迫害。此外,许多艺术家试图捕捉凯撒在凶手献上庞培头颅时所展现的痛苦与憎恶(这一场景在「伟大指挥官之桌」上作为凯撒的象征图像,与他的肖像一起出现)。必须再次强调,这被认为是凯撒人性和正直的标志,即使一些更为存疑的评论家认为只是鳄鱼的眼泪,而不是真实的情感。

尽管凯撒拥有诸多美德,他的刺杀事件总是最具存在感,导致他无法成为现代独裁者或君主的直接典范。这个人物(按照布拉乔利尼的观点)终结了共和体制,也为自己带来毁灭,成为对君主构成危险甚至死刑判决的象征。看着任何凯撒图像,无论表面上看起来多么欢庆,我们都无法忽视在心中浮现「接下来将发生的事」。

这种不祥的预感体现在曼帖那的九幅系列画中。画中描绘了凯撒在西元前46年的盛大凯旋游行,庆祝他在罗马疆域各地的军事胜利。这些画作原本是在十五世纪晚期为贡萨格家族绘制(可能由费德里柯公爵的父亲委托),后来在1620年代,由查尔斯一世连同其他艺术品一起取得。此后几乎一直陈列在汉普敦宫。后来人们对曼帖那风格的喜好有所转变,也对画作的破损情况和胡乱修改感到不满。其中情况最糟莫过于二十世纪初艺术家弗莱(Roger Fry)开始的修复工作,众所周知他相当恶劣地移除游行队伍中唯一黑人士兵的脸孔,以配合其他白人脸孔。但总体而言,曼帖那〈凯撒的胜利〉一直受到极高的赞赏,而维里欧的〈众皇帝〉却备受轻视。部分原因在于,人们对这种精彩生动地再现罗马盛事的赞誉,掩盖了画作中存在的矛盾和困惑。

这一系列画作聚焦于参加游行队伍的人物,包括拥挤的士兵、俘虏、好奇的围观民众,以及运载穿越罗马街头的战利品和珍贵艺术品。但如果说这些画作看起来在展现王朝自信满满的军事胜利,那么最后一幅画却改变了调性。在这幅画中,坐在战车上的凯撒显得憔悴忧郁,似乎对接下来两年内的命运有所察觉。他身后的一个显眼人物更是加剧了这不安情绪。「带翼的胜利女神」取代了现实游行中的奴隶,这个奴隶的工作是要不断在指挥官耳边低声说「请记住你(只不过)是个凡人」。以防成功使他忘记自己只是一介凡人,就像人们口中的凯撒一样。仔细观察还会发现画中更深层的焦虑。第二幅画中一名士兵携带的标语牌,列出了凯撒因征服高卢而获得的荣誉,但最后却出现三个不详的字眼:「invidia spreta superataq(ue)」(直译为「妒忌被傲视和克服」)。

当然,事实恰恰相反。任何熟悉凯撒生涯概况的人都知道,他遭刺的原因之一正是他没有克服某些同胞的妒忌。

这里存在一种矛盾,至少与贡萨格家族、英国君主制政权或一人统治的虚假主张不相容。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这位短命的国会,或说是共和政府的领袖,或许正因为理解这一点(而非因为他喜欢曼帖那的笔触),他在查尔斯一世被处决后,从「国王之物」的拍卖中撤回了〈凯撒的胜利〉,并将这系列作品保留给国家。(对于任何想成为君主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更好的警惕?)然而,另一组在汉普敦宫占有一席之地,以尤利乌斯.凯撒为主题的艺术品,后来也被克伦威尔保留,更加明确地凸显了这些矛盾:由这座宫殿最著名的主人亨利八世国王委托制作的一组珍贵挂毯。原作早已毁坏、遗失并几乎完全被遗忘,(如同提香的〈皇帝〉)唯有透过巧妙探寻,才能从各种后代版本和改编中重建它们。它们是都铎时期英格兰最重要且最昂贵的杰作。不过,数百年来,人们一直误解其确切的古典主题和复杂讯息。如果我们愿意深入挖掘(这确实很麻烦),就会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