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時代:繪本與文學】林薇晨/田鼠的啟迪

林薇晨童年喜欢的其中三本绘本:《小熊可可》、《莫理斯的妙妙袋》、《田鼠阿佛》。(图/林薇晨提供)

《国语日报周刊》1434期专题「真菌密语」的刊物,以及我的layout(图文配置)手稿。我完成手稿后,连同照片素材寄给插画家,插画家再根据手稿,以电绘方式画出版面。(图/林薇晨提供)

绘本是最初接触美术与文学的契机

童年时代,我的志愿并不是成为作家,而是画家,或者说得素朴一点:一个可以一直画画的人。还没正式学习握笔或运笔的幼儿园年纪,我就已经常常拿原子笔在手边的纸张上画画,图画纸,计算纸,影印纸,连续报表纸,日历的背侧,绘本的空白的蝴蝶页,有什么就画在什么上面。画的主题总是人,或者人如何在各种场景里当一个人。童年如果是一碗玉米浓汤,绘画给予我的快乐便是汤里星星点点的玉米,圆润,甜蜜,也是最初尝到的美好滋味。

仔细分析起来,童年的自己之所以如此热中于画画,大约和我母亲购买的绘本有关。我的早期读物是一套精装翻译绘本,上谊文化出版,并且附有绘本改编的动画录影带(于是我很早就会操控录放影机和跑车造型的倒带机)。这套绘本开本规格不一,集结欧美的流行作品,包括《小熊可可》、《莫理斯的妙妙袋》、《好饿好饿的毛毛虫》、《雪人》,以及多年来我反复展读的《田鼠阿佛》等。《田鼠阿佛》的书壳是明亮耀眼的鲜黄,封面书名的「鼠」字画成一只垂着尾巴的小鼠。作者李欧‧李奥尼是出身荷兰的童书巨擘,擅长运用多元媒材完成画作,融合剪贴、拓印与手绘。在这本绘本里,他以炭灰的纸张撕出五只田鼠的身体,边缘并不滑溜工整,微微泛着纤维,因此田鼠各有活动姿态,非常可爱。这些田鼠们的足迹一直留在我的心地里。

我母亲从少女时代就酷爱阅读,自己买书,也帮孩子买书。她是几米的迷,收藏了几米早期的几本畅销作品,例如《月亮忘记了》、《向左走‧向右走》和《地下铁》之类,因此我刚上小学就翻起这些以大人作为目标读者的绘本。在儿童绘本方面,除了上谊文化的系列,书柜里较具规模的是台湾麦克出版的大师名作绘本,每本都是节选经典的小说搭配风格鲜明的插画。我因此初次读到了毛姆的《午餐》、王尔德的《画中人》和欧‧亨利的《圣诞礼物》。印象尤其深刻的是郑清文的《春雨》,因为负责插画的正是家喻户晓的几米,他是整套绘本里我唯一认识的画家。然而,几米在此展现了有别以往的婉丽淳朴的画风,十分切合故事里雨中登山祭祀的氛围。

回想起来,这些绘本正是我最初接触美术与文学的契机。尽管如此,童年时代,美术或文学都是过于恢弘的词语,我只知道自己喜欢画画,并且因为图画的缘故,也读到许多很有意思的故事。

小学毕业之前,我为了未来的发展十分苦恼。画家并不是普遍受到鼓励的职业。那时的班导是个来自美术系的教师,建议我报考台北知名的国中美术班,然而我终究选择了外地的一所寄宿学校,在升学主义的教育里念书与应考。中学的六年,我几乎每个学期都是班上的学艺股长,也设计布告栏,也参加海报比赛,日常的小小的乐趣便是将教室日志当成私人的涂鸦簿,在谨慎记录每节课堂的教学进度之际,也将空白的区域填满五颜六色的插画。然而,这些手绘练习毕竟不够充分,亦无法延展本就极其稀薄的天赋。我渐渐明白自己并不适合成为画家,终于将表达自我的方式转为书写了。

《国语日报周刊》1486期专题「鲑鱼产卵」的彩样,这期的版面设计重点在于呈现鲑鱼洄游返乡、棕熊等待鲑鱼入口的动态感。(图/林薇晨提供)

万事万物就在这摊平的宇宙里活泼了起来

长大以后,我过着一边上班一边写作的生活。我曾经担任童书出版社的编辑,后来又到报社服务,成为儿童周刊的编辑。因为职业的缘故,我经常获得亲近各式绘本的机会,这样的亲近甚至成为某种刻意维持的自我训练,与其说是为了掌握所谓的业界时尚,其实更是为了保有一套兼容并蓄的对于图画的审美观。无论是书籍或周刊,编辑儿童读物的重点之一便是影像素材的安排。

在绘本里,文字与图画具有高度的互文性。或者说得简单一点:文字与图画各有各的话语,有时自说自话,有时互相为彼此说着话。也许我还是在意图画的话语多一点。在编辑工作的余暇,我喜欢研究绘本里每个页面的色彩、线条、视角、运镜、构图、对照、媒材、笔触,作者对于这些元素的排列组合的定夺,便是一本绘本的视觉风格所在。对我而言,创作过程最神秘幽邃的部分便是这大大小小的定夺,它看似困难,却也显得天然,而此二者实为一体两面。它的困难在于如何让人为之物显得天造地设一般,它的天然在于,它仿佛早已存在于虚空,隐匿于云里雾里,作者若非清敏机智,就是必须幸运非凡,否则终将难以指认那完美的判断。

每当我在为儿童周刊的版面规划图文配置,规画得支支绌绌时,只要翻开桌边的这本那本绘本,便能立刻浮想连翩,在自己的笔记簿里完成一份layout手稿。作为纸本读物,绘本似乎只是平面的,静态的,然而精妙的设计每每能让图画具备动感的韵律,超越物理性质的限制,于是角色本身的连续运动、角色与环境之间的交错互动,尽收眼底。在一本采取多重表现技法的绘本里,我们可以看见画面的分割(电影蒙太奇一般跳跃地)、比例的缩放(卡通一般荒唐地)、留白的瞬绽(默剧或独角戏一般肃穆地)、拉页的安插(魔术一般无中生有地)……图画是一切诉诸视觉的演艺的基础。透过这些技法的轮替,一本绘本可以展示空间,也可以展示时间,万事万物就在这摊平的宇宙里活泼了起来──所谓的跃然纸上。而这也是我对于自己构思的周刊版面的期许。尽管并不一定每期都能如愿落实,我总是希望儿童读者阅览的版面是生动得动人的。

编辑儿童周刊乍看与我的写作无涉,甚至我也经常这么认为,然而在周而复始的版面设计工作中,我渐渐明白它同样是一份关于定夺的练习。定夺之为物,便是在无穷之中寻觅唯一的仅有,其他的都不要,都不能要。于是绘本告诉我的不只是关于画画的事情,也同时是关于书写的事情。于是编辑着的我与写作着的我或许并没有那么不同。

现在我不时会自己购买绘本,陈彦伶的《狐狸与树》、阿蕉的《生日快乐》、佐野洋子的《活了100万次的猫》,当然还有圣修伯里的《小王子》,都是我非常爱惜的作品,并且屡屡刺激我的泪腺。我终究没有成为画家,而是成为以文字作为主业的工作者,然而,无论怎样的文字,最初都是图画,是原始的人类以玄奥而规律的符号,代表某种形象或发音,尝试描述此目所见此身所处的世界,绘声且绘影。理解了这一点,我便觉得自己到底并未离童年的志愿太过遥远。

每到岁暮,总是想起《田鼠阿佛》

到了岁暮,我总是想起《田鼠阿佛》这本绘本。在雪花飘落之前,田鼠家庭努力搬运着过冬需要的玉米麦穗坚果干稻草,只有阿佛并不参与贮备工作,懒洋洋缩在一旁,发呆一般。然而,当大家询问时,阿佛总是坚称自己也在工作着,牠忙于搜集阳光、颜色和字。在冬日的石墙缝隙的鼠窝里,田鼠们很快吃尽了粮食,聊完了关于笨狐狸与傻猫咪的话题,寒冷而疲倦,于是不禁问起阿佛囤积的物事。这时,阿佛站上石头,开始讲述阳光的灿烂,大家立刻感觉到那温暖了。阿佛继续谈起风景里的色彩,大家的眼前倏忽鲜艳起来了。最后,阿佛朗诵了一首关于四季的诗,大家赞美道:「阿佛,你是个诗人哪!」阿佛羞涩地涨红了脸,低低道:「我知道。」故事就收束在此。

童年读完《田鼠阿佛》,我朦胧地感觉这本绘本不同于其他颂扬辛勤的童话,而是试图告诉读者:勤奋的人与慵懒的人各有收获。尽管这个道理十分粗浅,对于一个儿童而言,大约已经是非常突破既有观念的理解了。开始写作以后,我才恍然明白,《田鼠阿佛》其实是一则关于创作者的生产与不事生产的无尽辩证,在这样的辩证里,肉身的饱饫与精神的丰足并不可谓孰轻孰重。先知一般的阿佛早已鼓舞着每个对于创作充满热情的儿童:创作也是一种重要的工作噢。

当然,随着写作日久,我也渐渐对于《田鼠阿佛》的故事产生许多层次的提问,好比:阿佛珍藏的阳光、颜色和字真的那么贵重吗?如果没有田鼠同伴的劳动与分享,阿佛还不是要挨饿?即使有了阿佛供给的诗情画意,吃完了存粮的大家还不是要在冬天里死去?又,如果食物与话题——物质与娱乐——始终充裕,大家还会问及阿佛的创作吗?同时,这故事里的世界也是稍嫌理想化了的,毕竟今日现实生活里的创作者大抵都是也要当阿佛也要当阿佛的同伴——也要创作也要上班的了。这些都是我不断与自己讨论着的问题,没有答案,即使想出答案也一再翻案,然而对我而言,这正是优秀的绘本的魅力。它是儿童读物,它也不只是儿童读物。它的图画与文字把想说的话都说好了,接着静静待在原地,等候读者在未来一趟又一趟地回返,携带着在外获得的幸福与荣宠,挫败与伤疤,一次又一次听出崭新的言外之意。

日前回到老家,我又重读了一次《田鼠阿佛》,这一次,我发现这本绘本也许另有一层寓意。作为创作者的阿佛,为田鼠同伴带来阳光与颜色与诗,如同神启,然而这份启迪到底奠基于大家的生活经验。是因为田鼠们在脚踏实地工作的时间里,感受了阳光,目睹了颜色,阿佛的叙述才能诱引大家的丰富的想像。是田鼠们自己积累的生命本身赋予牠们领悟艺术的能力。因此,《田鼠阿佛》并非只是勉励着创作者,也同时是勉励着创作的接受者,它的对话范围无远弗届。

我们认真且尽兴地活在每个当下,方能创作,方能理解创作,于是无论是写是画或不写不画,都能因为思想而拥有片刻的自由。当然,这样的片刻并不持久,然而在漫天大雪覆盖一切之前,它令人撑过日常的湿与灰与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