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连良:忆刘宝全先生

刘宝全先生生前曾经和我有过二十多年的交往。在过从之中,我们始终是亲密无间,不分彼此,友谊非常深厚。为此,愿将我所知道的有关刘先生生前的一些事迹,记述下来。我第一次观摩刘宝全先生的演出,是在一九二三年。那时候我才二十多岁,就已经久仰刘宝全先生的大名了。那天晚上,刘先生在前门外石头胡同"四海升平"演出。这家杂耍园子在当时算是比较不错的。门口上下都有廊子,挂着一块绿底金字的牌匠。著名曲艺演员:荣剑尘(单弦)、金万昌(梅花大鼓)、万人迷(相声)等也都在这里演唱,大轴是刘先生演唱京韵大鼓--《闹江州》。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天刘宝全先生出场时的神态。他出场时的风度和气派,是那样光彩照人,精神焕发。

这一天,他穿的是银灰色的长袍,上罩青缎子马褂,下身是藏蓝色的长裤,用飘带绑住裤腿。鱼口色的布袜子,配着一双青双脸的便鞋。虽然那一年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红光满面,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给人一种精神、健壮、洁净、大方的印象。 他满面笑容向观众鞠躬致意,感谢观众在他出场时为他热烈鼓掌。然后,从容不迫地脱下身上的马褂,露出里面的坎肩。谈笑自若地表白了几句“垫话”,接着拿起鼓楗,随着弦师所弹的过门,轻敲几下。顿时就把全场观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使本来相当混乱的剧场秩序,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几句大腔过后,我和在场的观众,完全被他那精湛的演唱征服了。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我逐渐忘记了站在台上演唱的刘宝全,而进入了一片艺术的幻境。似乎看到了那浩浩荡荡的江水,那顺水飘来的小舟,那黑大粗壮的李逵,那身躯矫健的张顺;听到了李逵的叫嚷,张顺的回答,二人的叫骂,双方的厮打,甚至还听到了二人搏斗时由于用力过猛所引起的气喘吁吁的声音。接着,宋江和戴宗来到江边,经过解劝,一场风波始告平息,二位英雄言归于好。一直到弦声中止,鼓声停住,我才从幻景中又走了出来。看见站在台上频频鞠躬的刘宝全先生,听见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情不自禁地也使劲鼓起掌来。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怀着满意而又不够满足的心情,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剧场。一路上思索着刘宝全先生演唱时的行腔吐字,功架神情,心情激动,无法平静。

这就是我第一次欣赏刘宝全先生的演唱时所得到的印象和感受。虽然,这件事已经过了四十年,但是,现在只要我闭眼一想,当天晚上刘先生演唱时的神情姿态,宛然历历在目,刘先生优美动人的曲调声腔,依然萦绕耳边。就像是昨天才经历过的事情一样,印象鲜明而深刻。由此可见,刘先生的演唱,艺术魅力是何等的巨大了。从此,我便成了“刘迷”,作了刘先生最忠实的观众。每逢刘先生有演出,只要我没有戏,我是场场必到,风雨不误。有时候我倒第二有戏,完了戏匆匆忙忙卸了戏装,还赶到“水心亭”(天桥附近)去听一场刘先生的演唱。后来,有一次我和金少山合作演出《溪皇庄》,其中有一场戏需要串演各种名曲。那天我反串武旦,就唱了一段刘宝全先生的《大西厢》,由“二八的俏佳人”唱到“大红缎子的绣花鞋底儿当了帮”。没有弦子伴奏,就由马富禄用嘴哼哼弦子的过门。观众非常欢迎。到了后台,金少山说:“真没想到你会唱刘宝全的的《大西厢》,马富禄会用嘴弹弦子。”经过这一段时期的观摩,我初步感觉到,刘先生的演唱艺术有以下三大特点:第一,他的嗓子好。他的五音全,嗓音圆,音色美,音域宽,高而不尖,低而不浊,海阔天空,纵横自如。要哪儿有哪儿,可以随心所欲,尽情发挥。怎么唱都悦耳动听。第二,他的技巧高,他对咬字吐字,五音四呼,四声平仄,运气行腔,是下过一番功夫的。所以他的吐字清晰,行腔自然,高亢的地方如奇峰陡起,高耸入云,低回的时候,似山中溪水,委婉清丽,极尽唱功之妙。而且他的演唱,常是在一开始的地方,耍一个大腔,先声夺人,造成一种气势,为下面的演唱渲染了气氛;然后,根据曲词的字音词意安排唱腔的变化;最后到快结束的时候,又耍一两句大腔,使观众感到余音缭绕,余味无穷,首尾呼应,从而造成一种一气贯通,完整饱满的印象。

第三,他的戏路对。他所演唱的节目,才子佳人的段自较少,而历史故事、民间传说的段子较多。三国故事,水浒故事,几乎成了他主要演唱的节目。我想这绝对不是偶然的。每一个演员,都有他表演艺术上的长处和短处。因此,演员在选择上演节目的时候,总是要考虑如何“善用其长”。刘先生的唱腔,龙飞凤舞,大气磅礴;刘先生的身段夸张奔放,雄强有力,正适合表现三国的勇将、水浒的英雄那种天武神威,英雄气概。所以,他比较爱唱像《单刀会》《闹江州》这样一类的段子。而白云鹏先生则喜爱演唱《红楼梦》的段子,道理也就在这个地方。当然,刘先生的演唱艺术才能是多方面的,他所演唱的《大西厢》就别具一格而风行一时。至今,仍为广大的观众所喜爱。但,据我所知,刘先生自己对这个节目,并不十分满意。而且,也不是他最喜爱演唱的节目。又过了一些日子,经已故著名京剧演员王瑶卿先生介绍,我认识了刘宝全先生。我们俩人是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此后有五年多的时间,我们是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每天我到棉花九条他家里去找他。一块遛弯儿,散步,然后到“一品香”澡堂去洗澡。到了下午一块儿到“两益轩”去吃饭。吃罢饭,又一块儿去剧场,观摩余叔岩、杨小楼的演出。这几乎就是我们俩人每天的活动程序。俩人有一天不见面,就好像生活中缺少点什么似的,觉得不舒服。我们之间,不论什么事,都可以推心置腹,倾诉畅谈。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交往,不但使我对刘宝全先生的艺术生活、见解,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而且,刘先生的言行举止、艺术思想,对我的艺术生活、表演技巧,也发生了极大的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