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弥撒 1

插图/黛安

张今儿

弥撒,Missa,在拉丁语中,意喻告别和离开。

唐人街上志新戏院的新上剧目是粤剧名伶凤芳芳独角戏,上个世纪她搬来纽约,深居简出。近年不再拿捏戏腔,改唱Jazz。唱法舒展了,但新文明的铅字却印不到她身上,她还是旧时代的一页书签。头发苛刻到根根墨黑,找红宝石的银簪挽起来,穿植绒暗花的黑丝绒旗袍,用烟托戒指吃香烟。身体曲线虽然是拆拆织织扯了几轮松掉的毛线,但舞台灯打上来,遥望过去还是一张朦朦胧胧新鲜相片。

有凤芳芳在,那个时代的壹口气就在,华人报说,「她像一件诚实的文物,是不易被文字和传说篡改的。」

她迟暮之年再复出做现代戏,华埠轰动。她写本子,投射自己的女人史诗,如何偷渡、依附又如何在时代洪流中背对人潮。戏叫《不离开黑夜的女人》,把现实和理想分割成白天黑夜,而她就是那个永夜者。

来捧场的更多都是相熟的票友,不乏四九年前来美国的遗老们。遗老们,当然当然,都是从遗少变来的,也都曾经面庞光洁,神采飞扬。现全都齐齐整整穿了簇新的西装三件套,跋涉几条马路地来,郑重坐在台下中央,宛如时间的印章。

美人迟暮眼睛不老,舞台水墨妆包住她飞梢的凤眼,停停转转洒到那班老友身上,台上台下好像都活泛亮光。

那眼神是信物。她他们都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不愿明天。

观众压压围坐在宽宽圆舞台的阶层台阶上,一只浓色茶碗般纳住她和一张小台几,压着雪白蕾丝布,上插着一支瘦脚伶仃的艳红玫瑰,花和女人被摘下,就都是死物了。灯光侧投上去,玫瑰的影子映在墙上,和她是双人舞。小提琴和扬琴淅淅沥沥配着她的念白下雨,像吃完了珍稀的糖,展平悉悉嗦嗦的赤金色塑胶糖纸的褶皱一样,蜜中带苦。

纽约是个巨大的标本展览馆,从什么时候来的人好像就永远停在那个刻度上了,灰扑扑的,口音不改的,执迷不悟的,魂魄一样散在城市,尤其是勿街……这台戏上演了,人人各怀心事,戏到高潮,暗中有中国女人压低尖尖细细蜜枣嗓子,乐不可支:「喔唷,祖宗,几岁了,怎么看戏还哭?」

纽约人都是卫道士,集体转过身来,愤恨一声:「嘘。」这声竟然大过她的。间或传来一声女人们高亢的抽噎或浑浑的鼾声,这倒是被宽容的,笑声轰然。

戏散时人潮黄豆一样倒出来,又跺脚发现下雨。纽约的雨总是很脏,把人淋成癞皮狗,几个有先见之明的人掏出伞,蓬蓬蓬,飘出去各色的花。离地铁还有些路,更多人在岸上泊住了,不相识的人们借火,又聊起刚才的戏,同一个观点和打火机到处借来借去。人声嗡嗡中先头那个蜜枣嗓音又飘出来,倒是新发言:「哎这老太的旗袍怪好看的,转头我照样子做一件。」这女人是葛芝,挺高兴,穿雪白的羊角扣大衣,不容许黑的白。一头卷发,要是熟稔翡翠台几档早年的肥皂剧,倒能依稀辨认出她盘盘的珠玉脸,和圆鼓鼓的唇线,唇也是枣色的,馋馋的婴孩嘴。那些年,她常被匀到些不温不火的前四集就翻出命运签文的角色,多是白月光

旁边男人不搭腔,她只好专心等雨。戴了藕青色的小羊皮手套,作势地抹下来又套上,不过是感慨那个姿态,过一会手挽上隔壁的臂膀:「晚上吃什么?富瑶还是东村新开的台湾菜?」

男人是蔡朗,闷闷地还浸在戏中,吞云吐雾间能看到他的窄眼睛和高鼻梁,宽宽一顶鸭舌帽,不好接近。但唇是饱满柔软的,多了几分漂亮男人的可亲,他有东方式的嬉皮和忧郁,眉宇间常有份思索,在纽约,在哪里,这都是性感的。只是问题在,他都读不破自己身上的问号。

都行。」

葛芝怨了:「你总归什么都行。这个戏我看你也觉得行。」

「这戏?还真行。」蔡朗算是活了,拍拍肩上雨。

「行?行在哪?」

「妳什么感想?」蔡朗看葛芝。七年了,同一起点出发,都做电影。这一两年葛芝在几档他讽刺为「八婆电视剧」的华人肥皂剧里演大惊小怪的太太,有时他倒惊讶,一张双人床上居然容得下这么相悖的两条分岔路。

观众爱看她扮天真,她还就真越活越无知。

「女人总是不服老的,耄耋之年还要人看她这生多美丽。众人眼光真是女人防腐剂。」

「这样的女人是不会老的。你不明白。」蔡朗丢掉烟头,插袋,不去牵葛芝的手。

但她也是可爱的,一对眼睛小鹿清纯,望进去就是蔡朗的这么多年。蔡朗看她鼻头冻冻,是奶油脸上的红色樱桃,拎着折旧的名牌包,想到她有时合影把包掖一掖,藏在背后。不然小报记者又要促狭了:怎么成天背这个。却从不问他讨要。

「妳又瞎想了?」蔡朗一沉默,就是要开始创作的号角。这点,葛芝也是有微词的。蔡朗在极年轻的时候拿到分量很重的最佳导演奖,她就跟了他。早年百支媒体话筒伸到面前,急急刺破天才秘诀,镁光灯亦融化他:「创作就是排泄,毫无痛苦就是常态。」没想他的天分是一台巨大猩红的盘旋滑梯,最开始的尖叫和兴奋,就已经是游戏的最高点。

他急于再成就,又次次事与愿违。

抑或是时代不需要那种声音了。后来他们来到纽约,在国内销声匿迹。

还有人问吗?不知道了。

蔡朗的天分是越刮越没劲的奖,七年,先刮出来一个1,再一个0,再然后好多零……那又如何,他有天分,但他的天分没有属于他的兑奖处,不能换算温饱,就是一张废纸。

「我和你说过,下一部拍点有人看的。这次制作人不是给了你个很好的本子吗?一定能轰动的。」

「那种轰动?」蔡朗不置可否。

葛芝这下真的恼了:「是啊,那种轰动。就是那种轰动让我们吃了这么多年饭,没有风餐露宿。」

蔡朗痛处。

七年软饭,没等到下一个李安

「被大家看到才是有用的。你偏偏要朝反方向走。」葛芝又转换成温和。「啊?」有时她对着蔡朗,像对一个孩子。并不是他要来纽约的,是她想要锁住他。「我们再也不分开。」她倾慕过他的才华的,倒不是变了,只是还要吃饭,吃饱多快乐,吃着吃着,总会变得油光满面。

「我要的又不是大家。」

「那妳要什么?和大家不一样,有什么好处?」

又拉扯出一段空白,对话的死胡同,而这个死胡同,两人都走厌了,太熟悉里面的绊脚和弯弯绕绕。雨停,正好搪塞掉这段空白。蔡朗故作高高兴兴地揉揉葛芝的脸:「走吧,吃饭。」

最后还是吃了常吃的富瑶,两菜一汤,饭后去平价的Bed Bath And Beyond,买了接下来几个月噜噜苏苏的生活用品,路过精品店,葛芝看上一盏小黑白台灯,最后没买,「没用的」。

空中缆车飞跃伊斯特河,路过万家灯火时,这个城市的碎金又一次揉进眼睛。

回到罗岛的干净居室,葛芝心情已经转好。睡前,玩起她惯了的游戏--蔡朗发间有一个旋的,她总喜欢假装那是个门铃。

长长手臂一伸,叮咚叮咚,要他买汰烧,要他在第五大道突然背起她,要他夜半煮一壶茶要他穿女人衣服逗她开心。

要门打开,要打开门后不是他自己。她是识相女人,所要求的都不超过蔡朗的能力。但那些叮咚叮咚潮水般漫上来,任何时候,打湿他单身男人的空间。

有时他条件反射地缩一缩脖颈,在她长长的手臂伸到他发间的时候。

蔡朗熄灯,喝水,手中握的玻璃杯正好倒映对楼新盖的罗岛高级公寓Manhattan park,罗岛本麻风病院的小岛,后来住满华人。但自从留学条件不再紧缩,那些发了财的人疯了似的把孩子运到美国,长岛和罗岛的地价都涨了。他们住中国人装潢铺张的楼里,交中国朋友,去中国城唱中文歌,进进出出中国面孔,平移了一个中国到纽约,没人认识蔡朗。

他望向杯中,看其中倒映的内容:一间卧室、一个露台、再一间卧室,一个露台,一居室大约八十万美金……杯中已有y百六十万刀。

葛芝叫他:「宝,叮咚。」,他回神,看她的脸柔软地陷在暗中。这次的要求,她说:「我们结婚吧。」

他把含在口腔的水咽了咽,话自然地滚落出来:

「小芝,不如结婚的事我们再缓一缓。」

他问不出来,为什么要结婚?就因为人人都要结婚?就像人人都要买房?

吃了七年软饭,他想反哺出什么好东西。

但没有。

他忘了葛芝是怎么突然愤怒地,拉了灯,把枕头和骂声砸向他,她精心选的薰衣草枕头中那些悉悉嗦嗦的药材怎么雨点一样砸过来,她选择的便宜丹麦玫瑰吊灯打出的粉色,是她的品味,口腔一样张开,囊括住他。他木木然拎了一件外套,就走出门,葛芝在背后大喊的是「滚出去」,他不懂女人,不晓得女人让妳走,就是在和服装店老板讨价还价,滚出去是她们笃定老板必定舍不得这门生意的,笃定男人的离开是风筝线。葛芝追到门口,一边骂着滚,一边眼睛辣红,看他真的揿下了向下的电梯,才咚地关上了门。

贴住门的时候,她听到电梯:「叮咚」,楼梯下行。(待续)

个人简介

1993年生,上海女郎,克莱登大学花瓶杜撰学PHD,胡同餐吧服务员,经常在世界各地不同城市漫无目的居住。谋生职业为世界最盈利赌场之专栏作家。

得奖感言

获知得奖时正在Uniqlo挑去南极的保暖衣物,忍不住和朋友抱着叫了又叫。保全走过来问:是不是中奖了?拿了一万块钱?我说:五百万!他对我比划噤声手势:那低调一点哦,偷着乐就行。但得到这个奖对我来说真的是比五百万更加开心的事情,和我之前在电脑里的无数个开头不同,这是我第一次完全有结尾的短篇小说,记得自己那天在咖啡厅写了7个小时,无数次想放弃,又对自己说加油的那种专注和决心……

赶在11:57分按下send键,让我收获了这二十几年来最开心的一份礼物,能和我仰慕的文坛前辈有了同一张入场券,又能认识很多同好和老师,实在太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