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弥撒 2

插图/黛安

2离了家,蔡朗也并不知道去哪。在通宵巴士流浪汉盒饭和潦倒气味里坐了几圈,鬼使神差回到志新戏院。夜风泠冽,他的思绪都被断句。但他总是很喜欢唐人街的,长长一条,像一句工整漂亮的谚语。街头是一爿医院,街尾是殡仪馆,而锣鼓喧天粉墨登场的戏台,嵌在中间,中国人的一生就从街头到街尾这么溜过去了。

午夜一点,戏院早就打烊,一盏小小的灯捏在布告栏上。是凤芳芳海报,映着她的剪影和那朵玫瑰。旁是殡仪馆,蔡朗第一次知道原来殡仪馆也会打烊的,檐角翻飞,中式的门栏上并列贴出两张白纸,也有冷冷的灯打着,是人生的海报。楷体写着亡者姓名,冯尚美仪顾子青君……都是谢幕者。

蔡朗笑了,他想到葛芝她们为了戏里角色在演员表上的前后能争个妳死我活,回去要告诉她原来人死了排名不分先后。

没钱,没通讯工具。蔡朗有点后悔了,不然还能跑去看场午夜电影,或者什么爵士酒吧的大腿舞。袋中唯一有包烟,解了尴尬,他站在路边,迎着风抽。不知多久,赶着去波士顿的人们拎着行李从他身边穿过去搭灰狗巴士,最后一家越南粉店打烊,工人唱着歌骑车回家。有人突然拍他肩。

「先生,有火吗?」

他当是夜半揽客的女人,回头敷衍。转头只看到乌发蓬蓬女孩,小小雪白的粉扑子脸,嵌着一对晶光四射的宝石眼睛。只笼统地觉得她在发光。脸是天使的,可惜身材也是,穿一件金色织线的毛衣,嘴被吹得生红,格外生动的脸。

他点火,她的烟头镜头一样凑过来。

「你不知道去哪?」女孩搭腔。

蔡朗尚有警惕:「随便转转。」

「我猜你第一次这样。」女孩的眼睛还是镜头一样叼着他。

「这样?」

「游荡。」

「何以见得?」

女孩狡黠,笑,露出犬牙。她昂昂脖颈,叫他看一地烟头。

蔡朗也笑。「妳呢?」

「我就住在夜里。」

「哦?」蔡朗看她背过身面对海报,念出声的--「不离开黑夜的女人」,她咯咯笑,「该不会演的是我?」

「妳没看吗?」蔡朗问。

「你看了?」

「嗯。间接导致我为什么现在在这里。」他掐头去尾,简要介绍。

女孩捧腹,笑声都和她透明的皮肤一样剔透。

「妳应该看看这出戏。」

「最低五十刀。有一点……囊中羞涩。」她嘻嘻笑。「我几乎没有钱。」

「没有钱怎么行?」蔡朗了然,所以这个点,她出现在街上,倒有点更悔恨今夜袋中没钱了,「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她倒全然一手好牌地推掉了他的意思。

「没钱能做什么?」

「真想知道?」女孩背着一只纽约客的布包,蔡朗倒笑了,这是民主自由派的basic单品,夜间揽客竟然要武装到这分上。

「没钱,那包里装的是……?」蔡朗促狭了。

女孩嘁一下,「没钱,那是因为不乐意五斗米折腰。」她竟然拿出一台笔记本,和一支录音笔

蔡朗眼神惊奇。

「我是作家。」

「作家?」蔡朗笑了,「我是导演。」

「哦?」她微微瞪眼的样子像一只猫。

「妳出版了什么?写真集?」她倒蛮像张曼玉的。

「倒是……没有特别满意的。还在修改,今年就会出版吧。」她乐观,「妳呢?」

「还没拍出特别满意的。」不知道她是哪一派。蔡朗也没说错,七年人的细胞全都新换一遍,新的蔡朗眼高手低,没有任何作品。

「纽约真是到处都是艺术家。」女孩睫毛飞扇,望过来。

「是啊……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疯子的人都说自己是艺术家。」

「艺术是纽约的宗教,前天我坐uber,司机听说我是作家,翻遍全车找到一张美钞叫我签名。」

「但他绝不会减免妳的车费。美国人。」蔡朗夸张地在胸前比十字。

两个人这次捧腹。

「我叫蔡朗。」

「冯法法。」女孩伸出手。

两只寒冰一样的手握一握,夜油然摩擦出一点希望。「跟我来。」她说。

她兀自掐灭了烟,穿进黑暗。其实从背面看,路灯的光牵引到那些小小的金线上,她的腰很细的,拧起一股风波。蔡朗跟着,毕竟这个夜晚也无处可去。不多时,她带他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平屋--是寺庙,曼哈顿的庙堂竟也经济型地省略掉了前殿的,佛热热闹闹地搬进公寓房,住在成百上千的小格之上,从寒气中踏入这几百盏盈盈热热的香烛之中,倒也有几分感动。

不是体会不到那份冥冥和渺小。

蔡朗驻足看了会。

「你有什么要祈求的吗?」

他把神情收好。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要的东西都是求不来的。」

「那菩萨给你糖吃。」她笑嘻嘻,嗓音让人渴,赤金色的光打在她深凹的眉眼之上是一片云云溶溶的精灵之感。室内很热,她脱了毛衫,露出长长的手臂,伸向佛龛前的小盒子

他看到她手臂上纹一支栩栩如生玫瑰。

「喂!」急急制止。

她指甲抹了奶白,挫得很尖,已经打开那个雕花的盒子,取出来几粒水晶糖。吊诡的华丽中,蔡朗确定这不是他剪辑出来的电影。法法剥开一粒糖:「唔,桂花糖。」递给弹眼落睛的蔡朗一颗:「你看看你的是什么味道?」

法法说这是她的「如」果,过年的时候她从法拉盛买了一把糖,偷偷放在这里,每夜来吃一颗,她都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如此吝啬未来,但她分给蔡朗一颗。蔡朗剥开,含入口腔,淡淡的,然后周转出薄荷的香气。他开始确信这是个值得的离奇夜晚。

法法神秘凑向她,灯火之中她的脸也是小小的泥金色佛像,蓬松的发晕出金色的边来:「接下来带你去第二个不花钱的地方。」顺势牵起他的手,是燥热的,五指上带一点凉凉的薄荷气。她带他去唐人街上的KSHOW。中国人开的KTV。逆光望过去,男男女女的轮廓长在一起,法法从包里拿出一管猩红色的口红,对着门口停的大货车镜子搽搽嘴唇。「跟我来。」探身走下楼梯,热门的重复的俗气的伤感凝固成歌词在声电走廊来回飞去,法法随手推开某包厢的门。

「抱歉抱歉,来迟来迟。」她像模像样的。又推蔡朗:「我们是Emily喊来的朋友,这是Kevin。」众人先呆了下,法法不理,率先拿起小小酒杯,倒威士卡:「我先自罚三杯啦。」她吐吐舌头,房间内是班留学生,有男生先叫好:「好好好,很能喝,快过来坐。」法法活络蝴蝶一样在包房飞来转去:「来来来,我先点一首莫文蔚的忽然之间。」

她也是忽然之间来到他的生命的。

3

葛芝是咬定了主意这次不让步的,第二天就把蔡朗的东西都扔到了客厅,狼藉一片。蔡朗想,也好,彼此静下,都已经共生藤蔓般长了七年。他找出来积灰很久的胶片相机。第二天夜里又出门搭公车去戏院。走的时候蹑手蹑脚带上门,像什么亏心事。第三天又是。

葛芝是知道的,但不制止,抹不开面子。朋友都说:妳家蔡朗是李安啦。七年磨一剑。葛芝和蔡朗一开始都信的,但什么时候才能从巨大的盘旋楼梯扑向水面,引来尖叫和浪花?他们都已经等得太久了。现在像是在频频确认命运节目单

她刻意拿走了他全部的钱和信用卡,又在微波炉里放进做好的饭,这是她的潜台词,也是她的试验:是不是真因为自己束得太紧?蔡朗仍然夜夜鬼影般出门,如今「叮咚」已经是她最不乐意听到的声音。

整整半个月了,她的半侧床是冷的,微波炉里的菜会被吃光,小小的碗洗好晾干。第二天回来,蔡朗倒头就睡,周而复始。

他们像是拥有了时差。

蔡朗和法法每晚都在中城的麦当劳见,她总是准点来,不知从什么地方。一点整,腕上带只大三针男表,穿电光丝料香芋紫裙子,或是毛绒绒的鹅黄小祆,发间溢出香波气味。她总是崭新的,从不疲惫。

麦当劳是这个城市夜王国的入口,纯然的乌托邦,流浪汉不知从哪都找来一本本黑塞叔本华细读,隔壁的牙买加人已经和法法相熟,总在放了几支雷鬼后,给法法留下盒鸡块,热腾腾。她在夜里四通八达,也有马来仔会从工作的粤菜馆拿来盒蒜蓉红虾,她把虾头剥下了,唆它们的脑黄,然后套在十指上。

她也笑瞇瞇捧着脸对蔡朗讲过那天KTV里的缘由--「留学生里多的是Emily,Amanda啦,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起名想像匮乏,随便编个名字就总能撞上。玩的就这么些把戏,人人的经历也都差不多。」中国的留学生总是热络又木讷。有人在纽约呆上五六年,一口英文仍然支离破碎,常来常往不过那么几条街,像是被结界圈起来的魂。

「今晚去不去唱歌?」法法有时候笑瞇瞇的,有时他们一道去,又遇到上次恶作剧过的人,已经成了熟人。

「都在夜里,谁介意妳是谁?有时自己都不介意。不然怎么叫自己Emily、Peter、和Hannah?」

有流浪汉喜欢驻足看向法法的笔记本电脑,任由谁看完总会和法法神秘对看,法法对陌生人很大方,却唯独不给蔡朗看:「万一写的是妳?」

有个流浪汉是吉普赛人,他总是拿个不锈钢杯子倒好热茶,神神叨叨看着路人,捧着水晶球,知晓天命的。破口大骂或是喊出他们的命运:「下地狱!」「下地狱!」「没有灵魂的人!」

看到他和法法,他怔了一下…摇头。

「Missa……!Missa……!可怜的人!一场空。」

蔡朗想,他终于七年后再遇到能够燃起他创作火花的东西。(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