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英雄的B面:武裝手段浪漫化與政治暴力的傳承
孟乔内涉嫌当街枪杀联合健保执行长汤普森,遭起诉一级谋杀、二级谋杀、非法持有武器及伪造文书等11项罪名。但美国民众对医疗保险制度多有不满,因此不少人将他视为正义英雄。 图/美联社
每次发生政治暴力事件,美国政治人物常见的回应是「这不代表我们」、「我们总是以民主的方式解决问题」。但真的吗?政治暴力真的不代表美国吗?明明不是外敌,而是本国公民面对国内政治冲突,却选用暴力方式解决问题,这真的是美国政治史上的异例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而就在此篇文章交稿之际,美国才发生一辆汽车闯进拉斯维加斯川普饭店、引爆炸药的案件。
事实上,会说政治暴力不代表美国,反映的恐怕不是对美国政治史的忠实解读,而是人们对于美国政治史的失忆。也正是对历史的失忆,让美国社会可以将每一次政治暴力都理解成孤立的事件,进而不断回避处理自身历史中暴力的传承——那种把暴力当成自救途径的想法,以及将「抗暴」浪漫化的文化语汇。
甚至,当政治暴力源于「自家人」的时候,有不少美国人会报以一定程度的同情与认同,或者只会藉之怪罪对手阵营。近期最知名案例是2021年川普支持者强闯国会山庄,不仅有3成共和党支持者认可这群人的作为,更有三分之二支持特赦,其中一项常见理由就是认为此案已是民主党政府的政治迫害。相对地,今年刚落幕的选战期间,川普面临至少两次险些得逞的刺杀案,民调同样显示,共和党支持者有半数怪罪民主党人、认为民主党人煽动对川普的仇恨;同时,民主党支持者也有近半认为川普也要负起相当责任,因为他自己太常动用暴力修辞、惹火上身。
而在2024年年末另一件众所瞩目的凶杀案,同样也引发不少美国人的同情、认同甚至浪漫化。而且在美国大众舆论中,这个案件根本不被当作政治暴力来理解,更进一步显示美国人普遍对于这个概念有多么陌生。
这起案件,就是26岁的路易吉.孟乔内(Luigi Mangione)谋害医疗保险公司执行长的枪杀案。
孟乔内被捕时仍不忘记高喊,国家无视民众遭受的不公。 图/美联社
▌欲「推翻」保险公司压迫的俊俏杀手,不被理解的政治暴力
孟乔内可能是这个世代最能点燃大众想像的罪犯:关于怎么在犯罪后引起最大关注及共鸣,他仿佛都已经安排好了。12月4日,他在曼哈顿市中心人来人往的街头埋伏,光天化日之下枪杀了联合医疗保险(United Healthcare)执行长汤普森(Brian Thompson)。孟乔内在12月9日于宾州被缉捕到案,但5天的追捕期间,恰恰足以让许多「有意思」的资讯陆续浮现,让他成为名人。
起初,孟乔内的照片在电视、网路广为流传。不少人认为他长相俊俏,加上常春藤名校的背景也足以让更多人感兴趣。接着,新闻报导孟乔内所使用的子弹上刻了字:Deny(拒绝)和Defend(辩护)——这是对美国医疗保险公司策略的著名指控,2010年一本抨击该产业的书籍就叫《Delay, Deny, Defend》,控诉保险公司惯性拖延给付,最后再巧立名目拒绝付帐,如果真的被告上法庭再来辩护的一贯策略。只不过,孟乔内的第三颗子弹上写的并不是Delay,而是同样由D开头的Depose——「推翻」——而这正是这场枪杀要传达的讯息。
追捕孟乔内成为一整周的头条新闻,同一时间,社群讨论和媒体报导也充斥人们被医疗保险公司恶整的故事:美国私人医疗保险公司坐大,占据寡占地位,而包含联合医保在内的多间公司要求医师必须先取得他们的核可才能动手术,称为所谓事前授权(prior authorization)。保险公司也常常对于给付范围东折西扣,近年一起恶名昭彰的案例当中,医疗保险公司订定了麻醉最高时数上限,不论是动什么手术,只要超过时数上限就会被排除在保险范围之外。
于是,在一些人眼中,孟乔内的形象是为大众出头的英雄人物。在知名现场喜剧节目Saturday Night Live拍摄现场,孟乔内的名字一被提到,现场观众就报以热烈掌声和欢呼声,让主持人当场一愣。手脚快的商家迅速推出有孟乔内相片的马克杯和T-Shirt。芝加哥大学民调显示,虽然有8成民众认为杀手本人对凶杀案需要负很大或相当的责任,但也有近7成认为医疗保险公司负有同样的责任。在网路上,孟乔内的形象被与罗宾汉类比,甚至是古巴革命英雄切格瓦拉。
在法律上,纽约检方目前以谋杀罪和恐怖攻击罪起诉孟乔内。在政治上,这起案件也是不折不扣的政治暴力:他以暴力手段表达政治诉求,直接「付诸行动」,尝试用暴力「解决问题」——虽然,多数美国人乃至美国媒体似乎都不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此案。即使是谴责他、反对他的人,主要也都强调他是罪犯、他是暴力份子,集体忽略了这件事情的政治面向:孟乔内认为自己有权「对抗压迫」,即使手段是谋杀也没有关系。
左为被枪杀的联合医疗保险执行长汤普森。有一说是汤普森为公司内少数改革派。右为汤普森被杀害的街道现场,警方用纸杯标记出弹壳位置。 图/美联社
▌「政治暴力只是偶发」的集体迷思
「政治暴力只是偶发」或许是美国政治文化的一大迷思,而没有将其视为美国政治文化中根深柢固的一部分。
举例来说,稍稍接触过美国史的人都知道,美国总统林肯和甘迺迪都死于暗杀。但在他们两人之间呢?林肯多次遇刺,最终于1881年死于枪杀。短短20年后的1901年,时任总统William McKinley亦在纽约遇刺身亡。1912年,想要重返白宫的老罗斯福总统胸前的讲稿被射中,子弹因为速度不足,在穿透他厚达50页的讲稿之后只卡在他胸前肌肉,并未射穿肺部。1933年,小罗斯福就任前夕被人连开五枪。1950年,杜鲁门总统在官邸前被两名杀手开枪。
换言之,从1881年林肯遇刺到1963年甘迺迪遇刺,不只有3名总统遇刺身亡,还有至少3名总统是只以几公分的差距幸免于难——而他们已经是全美国执法单位重点保护的对象,那些无法靠近总统就被逮捕的案件还没被算在内。何况,在甘迺迪遇刺之后不到20年期间,尼克森、福特、雷根也都各自面临至少一起有相当机会得逞的刺杀案。光是在总统层级,政治暴力案件就比大众印象当中频繁得多。
另一项指标性案例是,如果要请美国人举出美国本土遇到大规模袭击的案件,多数人可能都记得二战时期的珍珠港事件以及2001年九一一恐怖攻击。但在这之间最大的袭击案件是什么?答案是1995年奥克拉荷马市炸弹案,一名白人至上主义者杀害168人,其中19人是联邦办公大楼内日托中心照顾的孩童。这是在九一一之前、美国史上以前最严重的恐怖攻击案,也是迄今最大规模的本土恐怖攻击案。
奥克拉荷马市爆炸案夺走168条人命,图为被炸毁的艾尔弗雷德·P·默拉联邦大楼,该建筑1个月后已拆毁,原址成立纪念公园。 图/美联社
但奥克拉荷马市炸弹案不像珍珠港或九一一是由敌国犯下,遂而几乎完全消失在大众记忆之中。即使偶尔被提起,主要也是被理解成反政府暴徒的偶发案件,尽管凶手作案前与多个白人至上主义团体有联系,又明确表达了自己的作案动机和多起政治案件有关,执行方式更明显是参考当时白人至上主义社群内流行的教战手册,此案仍然不像珍珠港或九一一,被视为敌人一系列攻击计划的一环。
换言之,即使政治暴力发生在美国人面前,美国人经常认不得更记不得。这不是来自当代新颖的解读,早在1960年代,美国政府所召集的专家委员会就提到这点。60年代时,多位政治人物和推动民权运动的黑人领袖遇刺身亡,除了众所瞩目的金恩博士和甘迺迪兄弟以外,还有麦尔坎.X(Malcolm X)、Medgar Evers等人,而自己倡导暴力的美国纳粹党领袖George Lincoln Rockwell也被前下属刺杀。时任美国总统Lyndon B. Johnson遂召集了跨领域的学者专家,研究美国政治暴力的成因和防范措施。
专家们在报告当中就提到,美国人太相信「美国例外主义」,无法理解美国文化中也有坏的一面。人们「将自己视为上帝的选民,某种『新耶路撒冷』」,于是又比其他国家更容易陷入「历史失忆症」,无力面对自身社会一直都有暴力的问题,无法认知到「不论是主动行动、还是在回应他人的行动时,都经常有血腥的倾向」,遑论尝试改善此一系统性的问题。
图为1964年美国黑人民权运动代表人物金恩博士(中)与麦尔坎.X(右)会面。两人最后分别遭到暗杀身亡。 图/路透社
▌革命与私刑正义的文化传承
那么,这个系统性的、源远流长的历史又从何而来呢?该份报告主张,美国革命建国的传承,带来了某种推翻暴政、以暴力自救的想像,是美国政治暴力如此频繁的主因。时常,人们自行主张暴政已经发生,进而认为革命就取得了正当性,甚至成为义务。保守派这40年来论证拥枪权的主流说法,也是强调美国人民有权保存武力、借以武装抗暴,至少两位保守派最高法院法官(Samuel Alito跟之前去世的Antonin Scalia)都曾在意见书中赞同此一理论。
雪上加霜的是,美国向西部扩张的「边境经验」,更让美国人从小熟知各种赤手空拳击败墨西哥人、「印地安人」的英雄故事,从牛仔等文化形象中学会私刑正义的逻辑——独立革命与私刑正义的浪漫化,正是美国人总是这么快选择暴力的原因。
事实上,该份报告出版后半世纪,当川普支持者攻进国会大厦时,川普在众议院的头号支持者格林(Marjorie Taylor Greene)就宣称「这是我们的1776时刻」,连结到美国独立革命的年份。在抗争现场随处可见各种旗帜,许多也都直接关乎独立革命的传承,最有名的是一面Gadsen Flag黄底的旗帜,上头绘有一条响尾蛇,并写着「DONT TREAD ON ME」(不准踩到我),就是当年革命军的旗帜,代表某种免于政府压迫的自由。
另一面指标性旗帜是「Appeal to Heaven」(诉诸天国),白底上绘有一棵松树,同样是革命的传承。该面旗帜原意是上帝将会庇护殖民地对抗帝国暴政,是革命军海军曾使用的战旗,今日已成为基督教民族主义者宣称自身倍受压迫、但相信上帝会让美国重回基督徒掌控的象征——而这不只是少数几位川普支持者所使用的旗帜,包含最高法院保守派法官Samuel Alito的住家外和现任众议院议长Mike Johnson的办公室门前也公开悬挂,不过后者也宣称这是出于他对开国元勋的崇敬,没有其他意思,请外界别再「曲解」。
上述案例都说明,「人民有权抵抗压迫」的思维如何深植于美国政治文化当中,许多人都熟悉这种语汇。所以,一旦有人能成功传播「我们正在被压迫」的论调,就能号召「正常人」揭竿而起。
象征美国独立革命的两面旗帜,左为Gadsen Flag,右为具基督教色彩的Appeal To Heaven。 图/路透社、美联社
▌担心国家被偷走的「大取代理论」
国会山庄案同样是很好的例子:芝加哥大学安全与威胁研究计划的报告显示,716名被起诉的暴动者并未特别集中于特定教育程度或社会阶层:有25%具大学学历,只略低于整体选民的30%;有3成具犯罪纪录,仅稍高于全体选民中的2成;有43%是白领工作者,甚至略高于全体选民的37%。而虽然国会山庄现场聚集了各大极右翼武装团体,但其实有高达86%并非这些团体的成员。换言之,这716人的行列之中很多都是「一般人」,包含医生、护理师、银行经理、退役军警等等。
在国会山庄案中,他们所欲对抗的「压迫」是「选举被民主党偷走了」,这也反映出一种更大的恐惧,即是「国家被偷走了」。具体而言,在白人民族主义的版本中,尤其是指自由派菁英「刻意引进非法移民投票」,要以「洗人口」的方式取代白人基督徒的地位,就是所谓的「大取代理论」(Great Replacement Theory)。
无独有偶地,在19世纪中到20世纪初,以及60年代以后,美国社会中最重要的恐惧当然是白人担心黑人爬到自己头上,所以白人新教徒乃至爱尔兰天主教移民都曾大举攻击在地黑人官员和商家,包含武装推翻黑人政治人物参与的地方政府。
煽动暴力的组织也并非都位处社会边缘,《华盛顿邮报》指出,1930年有11名州长、16席参议员都是3K党成员;在印第安那州,出生于美国本土的白人男性中,曾经每3个人就有1个加入3K党,该党指标性的白斗篷还曾因此多次缺货。只是,这一波又一波的暴力事件却几乎不存在于美国人的自我认知当中,仿佛街头的种族暴力冲突都是60、70年代后才兴盛,举凡1921年白人暴徒烧毁被誉为「黑人华尔街」的商业街区,估计造成上百人死亡、上万名黑人无家可归的土尔沙大屠杀案,在黑人以外的大众美国历史记忆中也几乎不见踪影。
1921年5月31日至6月1日,美国白人攻击奥克拉荷马州土尔沙格林伍德的非裔居民,是美国史上最严重的种族暴力之一。该地曾是美国最富有的非裔社区,这场攻击摧毁逾35个街区。 图/路透社
2021年6月1日,美国总统拜登出席土尔沙大屠杀100年纪念活动,会见还在世的3位幸存者。拜登是美国第一位承认并纪念土尔沙大屠杀的总统。 图/路透社
▌政治暴力的高峰复返
除了族裔之外,其他种类的「压迫」也同样存在:60年代共产党地下组织一度短暂兴起,同样是以暗杀等手段为主要武器。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民兵团近年来经常自行持枪「镇守」,攻击往来的「入侵者」。封闭的宗教组织拥枪自重,有多起与政府执法单位公开对峙的纪录。而在疫情期间,反对封城令的团体更是直接持枪、着军装抗争;2020年8月,看见川普在推特上鼓吹「解放密西根」(LIBERATE MICHIGAN)后,他的支持者直接冲进密西根州议会,包含州参议院议事厅二楼的旁听席,多人尝试持枪闯入被警方拦下。
川普于2024年遇刺之后,有些共和党政要指责民主党煽动对川普的恨意。而在川普崛起以来,民主党政治人物也多次抨击川普煽动暴力、特别是极右翼白人组织的暴力。确实,统计数据显示,这10年来美国又迎来政治暴力的新高峰,举例而言,2016年时国会警察针对议员安全威胁的立案调查件数还只有1,000件上下,但2017年就攻上4,000件,近4年来都在一年8,000件上下徘徊。然而,放回美国政治史来看,所谓的新高峰其实必须理解成复返,是在当前极化的政治局势下重启的周期,是历史的重演。
历史之所以一再重演,一大原因恐怕正在于多数美国人并未意识到这件事。甚至在近期孟乔内的案件中,大众忽略了本案的政治暴力本质,忽视武力抗暴、自力救济和私刑正义的语汇已经如何深入美国的社会文化当中——既然无力看见问题,当然也就无力解决。
美国政治人物面对暴力事件,每每总会说「这不代表我们」。但可惜的是:不,这样的暴力可能正代表了你们。
2025年第一天,拉斯维加斯的川普饭店遭到攻击,一辆特斯拉Cybertruck冲向饭店门口后爆炸。 图/路透社
2021年1月6日,川普支持者不承认选举结果而冲向国会山庄,与警方对峙过程中警方弹药引起爆炸。 图/路透社
责任编辑/王颖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