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 星盤系列之16】蔣勳/金牛座
金牛座。(图/秦华)
我认识的金牛座多吗?
好像不多。
习惯在自己熟悉的朋友间观察他们的表情,语言,对突发事件的反应,他们表达喜欢或不喜欢的方式。
在表情和语言的资料库里,因此建立了一组一组分类,用来归纳我认识的人和天空星辰的关系。
因此如果我认识的金牛座还不够多,说明资料库的档案还不足够,这样判断的金牛座会不会偏颇?
我喜欢金牛座两只长长的尖角。但是金牛座只有上半身。据说是宙斯从海面升起,下半身还潜在海洋里。
所以金牛座是爱水的,我有一个金牛座的朋友,H,长得很斯文,但是爱游泳,拿到游泳救生员的证照。
H是学美术的,自己也画画。他一面接设计平面书籍的案子,算是职业吧。养活自己,在昂贵的都市中生活得足够优雅不寒酸。
另一方面,他也画画。他的画不多,也常常收起来不太展示。
H的设计风格我很喜欢,素净、雅致,却又有一种贵气。他用颜色用得极精简,一点点红,一点点金色,感觉到他对古典贵族世界的向往。
但是他的画不同,我第一次看到,吓了一跳。有一点法兰西斯.培根的隐晦,隐晦里有寂寞、有欲望。
我忽然想到金牛座的宙斯从波涛汹涌的海洋升起,露出祂多毛壮硕的上身,祂转化成一头公牛,是为了混在牛群中掠夺美丽的尤罗芭。
画家毕卡索常常在一组版画里把自己画成公牛,气喘吁吁,流着馋涎,趴在美女裸体上,享受性欲大餐。
毕卡索死后,这一组被视为「春宫」的作品在巴黎庞毕度中心展出过。
我很被震撼,想到艺术创作真正真实的自己,生前不能展出,所以生前展出的作品大部分都是修饰过的虚伪谎言吗?
金牛座H,让我看到了两个不同的内在世界。一个是拥有执照的救生员,渴望救起一个水里浮出的微温肉体,对着口吹气,把自己身体里的生命借由一张合法的执照,不违法的吹进渴望的肉体中去。
而另一个金牛座,坐在帆布躺椅上,享受着日光,皮肤晒成古铜闪金,悠悠啜饮加了一片薄荷的柠檬汁,这样的夏日,优雅的金牛座用眼角看着即将出现的尤罗芭。
我很喜欢金牛座H,包括他突然在昂贵的都市消失,一个人去了京都,我在他脸书看到他拍摄的或许往岚山渡月桥走去的路上一抹枫树的影子,没有他自己,也没有旅伴,然而,比许多迫不及待要晒恩爱的图片更多安静自在没有遗憾的自己。
他和秋天枫树的影子,偶然路过的桥,都成为风景。
今天池上落雨,刚好田里幼嫩的秧苗需要雨。我知道金牛座H也喜欢池上,他曾经走在绿色稻田里,沿着弯曲田埂,仿佛要一直走到天边。那时候,他忘了关于游泳执照或自己隐晦的欲望,他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还没有长大,还不认识现实,听到自己随风而逝的笑声。
我请他为金牛座画一张图的时候,他腼腆答应。图画好了,也是一头腼腆的金牛。和毕卡索笔下的金牛不一样。毕卡索是天蝎,他看到的是被自己的欲望充满暴涨到要炸裂的金牛,永远气喘吁吁,流着馋涎,努力冲撞向射精前的高潮。
然而真正的金牛座是这么纤细温柔,我跟H说:「这是一只缠绵的羊啊……」
心里疑惑很久:「希特勒是金牛座吗?」
如果我们资料库的档案不够,有时候会借由一个特殊个案来观察星盘。
希特勒太特殊了,特殊到早已被「坏人」、「独裁者」、「屠夫」、「杀人魔」诸多标签贴在脸上。
希特勒嘴唇上那一撮小胡子,原来没有任何意义,也已经和「坏人」、「独裁者」、「屠夫」、「杀人魔」画了等号。
我们一旦说「希特勒是金牛座」,就仿佛已经辱骂了所有的金牛座。
喜欢给别人贴标签,或喜欢给自己贴标签,都要小心。AI可以把资料库做得很大,可以快速得出结论。但是,「结论」往往就是一个「标签」。
整个人类的启蒙努力把标签撕开,就是为了看清楚蒙在标签下的真相。然而,现代资讯快速助纣为虐,贴出更多标签,大众也更看不到真相。
「希特勒」从名字到胡子,都已经标签化,有可能看清楚这个金牛座标签下的真相吗?
我喜欢有人振振有词辩驳希特勒的四月二十日,是白羊座刚刚进入金牛座。(哈哈,白羊座也紧张起来了。要拉白羊座垫背吗?)
白羊座撇清的同时,有兴趣不妨撕掉一点希特勒标签化的胡子,仔细看一看金牛座可以多么温柔到你无法想像。
我最早对希特勒的金牛感兴趣,是因为他的画。
希特勒画作〈新天鹅堡〉。(图/取自维基)
希特勒的画网路上不难看到,古典,写实,严谨,认真,有一种学建筑的量体感。他还画过圣母圣婴的宗教画,洋溢圣洁祥和,也和贴在他脸上的标签格格不入。
标签是多么容易骗人的东西,标签下真实人的故事,不管是金牛,或是白羊,是多么复杂耐人寻味。
是的,金牛座的希特勒喜欢画画。他曾经以此作为职志,努力想读维也纳艺术学院。
1907-08年,希特勒曾经两次报考这所艺术学院,两次都失败了。赫赫有名的大画家克林姆(G. Klimt)那时应该是这个艺术学院的老师。我喜欢的极具风格的画家席勒(E. Schiele)也是在这个艺术学院就读。
人的命运,可能在一个岔路上,选择了其中一条,和选择另外一条,最终到了完全背道而驰的结局。
喜欢给自己贴标签,喜欢给别人贴标签,都看不到在岔路前一个人的徬徨挣扎。
如果希特勒考取艺术学院了呢?
没有录取他的老师如果知道此人以后可以引起数千万人死亡,会不会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艺术家和政治独裁者,在岔路边缘,有我们不知道的因果。
慢慢撕掉标签,一个「独裁者」、「屠夫」、「杀人魔」忽然有了标签无言以对的表情。
所以应该上网看一看目前还保留的许多希特勒画作。他在艺术学院考试失败之后,还继续创作,潦倒落魄,靠卖画维生,几位赏识他的收藏家,犹太人的律师、中产阶级,大概也很难想像他们在支持一位以后以屠杀犹太人著名的独裁者。
因果会让我们走到哪里去?
我还是想一点一点撕去希特勒的标签,探究一个金牛座深邃不可知的内心世界。
希特勒是有名的素食主义者,很少吃肉,疼爱动物。
让我想起许多政治人物喜欢抱着猫狗宠物做竞选广告,其实,也可以把希特勒与宠物放在一起,不是为了讽刺,而是希望在因果里初识慈悲吧……
集中营里被凌虐致死的那些肉体,在毒气室窒息,会如何渴望有个像救生员的嘴,把温暖的气息吐进濒死的身体。
希特勒身上有多么纠缠着爱与仇恨的因素,要让他推动一场数千万人死亡的战争?
他著作的书《我的奋斗》据说激昂慷慨,一个德国朋友和我说很少人不被希特勒的德语演讲震动。
所以他是用艺术创作上的失败激情走向了政治吗?
一头金牛从大海波涛中升起,顽强充满欲望,祂注定是可以呼风唤雨的神明或魔头。
也许我不应该谈着金牛座却停在希特勒身上太久,头脑简单的人很容易又要贴标签了。
但是我认识的金牛座确实太少,资料库不够,也容易掉进个案的夸大渲染。
我有一位女性朋友是金牛座,她学跆拳道,拿到黑带。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非常有气场。
她在日本早稻田读书,读的是刑案侦办。所以和她谈话,她常常会不自觉流露出侦办刑案的问话。
「那是几点钟?」
「有到十五分吗?」
「十七分捷运到站……」
这个金牛座朋友让我很小心检查自己的语言,刑案的语言也可以很诗意,像「岚山渡月桥一抹枫树的影子」,她说:「这是松本清张某一部推理小说破案的关键。」
我没有读很多松本清张,推理小说也少看,急着找到结论,很快翻到结尾,一知道结尾,中间推理也都无趣了。
要谈另一个金牛座的好朋友维克。
维克读建筑,学生时代就认识了。
他来我家吃饭,简单便餐,但配了一点酒。
维克完全不胜酒力,一小杯就满脸通红,讲话语无伦次。我看他不行了,跟他说床边有一榻,去躺一躺吧!
他回头说「我,金牛……」然后就醉倒榻上,鼾声如雷。
那时我稍有疑虑,心想海浪汹涌,这个「金牛」怎么会如此没有欲望睡去?
他睡了多久我不记得了,去卫浴洗把脸,没说什么就告辞了。
再见到维克,他已经毕业,却没有从事建筑。
他告诉我,母亲一个人在关庙,想回家陪伴,因此在台南市区开了一家小饮食店,卖贝果、咖啡等简餐。店名叫「漫客」,是从日本漫画发音发展而来。他自己是漫画迷,我去了他的小店,里面满满都是年轻人,人人手里一本《海贼王》。
消费者都跟维克很熟,他一面送烤好的贝果,一面停下来回答《海贼王》第十四集在哪里。
每次去台南都会绕道「漫客」,和维克聊一聊。他使我确定金牛座有一种安定,永远微笑着,就是他告诉我罹患恐慌症时,依然是用那样温柔安静的表情说的:
「我罹患恐慌症……」
「有人带我去庙里找乩童……」
「我也服药……」
我相信那样在恐慌症时依然没有失去的微笑会治愈维克。
最近去台南,「漫客」依然很多年轻人,但看的已经不是《海贼王》,维克拿了一本给我,封面是《葬送的芙莉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