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 星盤系列之5】蔣勳/雙子座

图/党若洪(双子座,东海美术系第十二届,专业画家,新光2023年度艺术大奖)

宙斯总是化身成动物去找女人寻欢。神话里的女人都是绝世美女。或许不然。宙斯目的在繁殖。播撒精液,其实对象美丑男女人类与否,祂并不在意。

关于双子座的故事,与宙斯繁殖有关。这一次,祂化身为一只长颈天鹅,和美女丽妲交尾。

达文西对这一人禽交尾很感兴趣,画了一幅画。天鹅尾尻紧贴丽妲下体,丽妲面容陶醉,把天鹅长颈拥抱胸前。

这是一幅露骨的情色人禽交配图画,刚从中世纪禁欲的时代解放,当时也一定颇震惊世俗吧……

既然是天鹅下的种,自然生下的是天鹅蛋。

达文西画面一角有两个蛋,蛋壳破裂,跑出两个婴孩,这就是孪生双子座兄弟的来源。

一个蛋生出珀拉克斯,一个蛋生出卡斯特。

他们是宙斯神的儿子,有不死之身,同时又是人间丽妲的儿子,也有必死的肉身。

所以,双子座是在必死的肉体里负载着不死的渴望吗?

后来卡斯特死了,孪生的珀拉克斯伤痛欲绝,祈求宙斯用自己的生命赎回孪生兄弟的复活。宙斯也许想起了那两颗美丽的蛋,便把这一对兄弟升成天上的双子星座。

我跟双子座的R说了这个神话故事。他远在墨西哥,刚刚去智利高原拍摄一部gayporno的短片。

「为什么跑到智利高原拍性爱片?因为缺氧吗?」我想到的是缺氧和窒息性爱的高潮关系。

「因为我马上四十岁了,再不拍……」

R总是惦记着另外一半将要衰老和死去的身体吗?

他最近传给我的照片,有惊人硕大的胸肌,比妇人哺乳时的奶还要壮大饱满。我想那是要很长时间在健身房做重训才能练出来的吧……

我赞美了他的局部大胸肌,他有点高兴吧,又很快传来右手臂的局部,也粗壮爆着血管青筋。

他其实轮廓清秀,白而透着红润的脸庞,一圈细致赭金色的落腮胡。眉毛也修长浓密,在鼻根的地方连结着。

初识的时候他不到三十岁,肌肉还没有现在这么巨大。不到一七○的身高,很适中得体的身材仪表,最知名的大学研究所财经专业,在高薪的电讯业工作。

「好出色的一个双子座……」我曾经这样赞美过他。

「你说的是双子座的哪一边?」他狡狯笑着。

一种勾魂慑魄的笑,他笑的时候可以连隔两张桌子用餐的男或女都往这边看。

「你说的是哪一边?」他用手把自己划分成两半,像神父在圣殿的辉煌里做祝圣仪式。

「你很好看啊……」我好像是替许多旁观的人说给他听。

我想起神话里那不死的一半哀痛起死去的另一半。

他的光鲜亮丽也忽然有了黯淡阴影。

「你听过一个叫「梓官」的地方?」

我点点头「在高雄附近,海边……」

「嗯……」他低头沉思:「大概好久好久以前,据说有荷兰或西班牙船只经过。短期逗留,或者船难,船员住了一段时间,离开了。然后,梓官很多女人怀孕了。」

「不是留下很多蛋?」我开玩笑说。

「是啊,我大概是那些蛋里传下来的一个,你看──」他拉开袖子,露出一手臂赭金色的毛。

「我很小就知道,我的身体里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卵。」

「身上长毛,是一个奇怪的讯号,你会沿着那些毛的蔓延,从两腋、肚脐、小腹、小腿、手臂、两腮……一路寻找好久好久以前某一个人遗留在这岛屿某处的种子。」

「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一个我的姓氏、族谱里都不会有的纪录,但是那一路蔓延的毛,告诉我血缘的故事,有一艘船曾经在海边搁浅,然后妇人怀孕了……」

他好像在回忆身体里数百年不曾死去的另外一个自己。

「我身上的毛在滋长的时候,十三岁吧,就很厌恶学校的教育。我大部分时间看A片,网路上乱抓的,看那些勃起的阴茎,颤动膨胀,泼洒精液,自慰的同时,我学会了他们的语言,日语的、英语的、法语或西班牙语……」

因为R的故事,让我相信双子座很特殊的才能,例如「自慰」「语言」,如此不相干,他们可以一起完成。

我们成为很好的朋友,无话不谈,是因为他告诉我从少年时的A片开启了崭新的人生。

「我以为A片的语言很少……」

「那时代语言多一点,还会谈情说爱。现在越来越提枪上马,不用讲话。」

他从一个胡混乱混都可以毕业的五专,直接用同等学历考取了国内最知名的大学研究所。

「所以,不要再以为那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学……」仿佛无限骄傲又无限轻蔑。

「口试的时候我用流利的英语日语唬得教授一愣一愣。他们听不出来我『哼哼』的时候其实是A片的呻吟。」

他连嘲笑也这么冷静优雅,双子座常常这样一眼看穿人的「愚蠢」吗?

但是,他好寂寞,沮丧的时候,像拖着一个死尸的身体,丢不下,踉跄疲惫前行,却要让别人看起来像是华丽的舞步。

其实,我要为双子座辩解。他的语言能力,并不完全来自A片。混五专的时候,他就上网找国外的打工换宿,跑过日本、澳洲、美国,什么事都做,饭店换床单,整理房间,餐厅端盘子,农场剪羊毛……

从最底层粗鄙的工人,到上层白领自以为是的主管,他都上床,翻云覆雨之时,同时学会了澳洲腔的、墨西哥腔的各式英语,学会了关西腔、关东腔,以及还带着虾夷土俗口音的日语。

「双子座是有语言的天赋吗?」

「天鹅在交配时学会了丽妲的美丽语言……」

「这些语言能力让你轻而易举进入岛屿最知名的大学?」

「不是,我真正的志愿(志愿喔,他特别强调),是要到日本做职业的GV男优……」

这是我初识他不久,他告诉我的故事。

那一天他三十岁生日,我们去高雄,在西子湾看落日。他忽然谈起「我的志愿」。

这是我小学作文的题目,我很好奇同学们的「志愿」,偷偷看他们的作文簿。很多「飞行员」「空姊」,有「科学家」,有「神父」,「护士」,「医生」,有非常搞笑的「报效国家、战死沙场」……

「那时候,没有人把GV男优作为志愿……」

「A片还不普及吧?或者有,不会写在作文簿上。」

「所以可能教育从小告诉你,做的,和说的不一样?」

无论如何,感谢一个双子座,告诉我GV男优可以是「志愿」。

而且,这个双子座努力不懈,去日本考了三次。

「考取了?」

「考取了!」

他脸上闪过一种光,得意、自信、骄傲,他说:「我的对手是真崎航!」

我不知道真崎航,所以他介绍了一遍,说他如何红遍世界,厉害到可以连续射精等等……

「真崎航二十九岁死了,腹膜炎,他拒绝开刀,因为下腹会留疤痕……」

我把他说的故事写在《肉身觉醒》《肉身供养》的书里,因为他说真崎航之后,忽然陷入如死的沮丧。

整个西子湾的暮色黯淡下去,浓紫墨色的晚云大片笼罩而来。

「你惋惜一个没有疤痕的身体?」

「不是,我惋惜我错过了他……三次考取,都是因为他,但是错过了。」

他告诉我,正式要拍片时,他忽然要求戴面罩。制作单位拒绝了。

「他们说:你戴面罩,遮住你最优势的部分……」

他如此沮丧,那种志愿在面前粉碎的死一般的沮丧。

我没有问他坚持戴面罩的理由。

双子座总是戴着面罩吗?或者,有点混淆,究竟是哪一张脸上戴着面罩?两张脸,都是自己的脸,相互凝视,认得出真假吗?

像这次替我配图的小党,我传讯问:「你有画过双子座吗?」

他回答说:「我刚得了年度大奖。」

「喔……」

「现在在颁奖。」

「喔。」

「我想我不会得奖。」

「喔。」

「可是也想搞不好真的是我。」

所以是好几天以后,他似乎惊魂甫定,我才又问他:「你画过双子座吗?」

「有啊……」他于是传给我一堆他画的「双子」,各式各样,但都有两张脸,有时相互凝望,好像亲近,又好像陌生,但是注定了共有一个身体,即使嗔怨,也无法离开。

我青年时认识一位建筑师,双子座。从美国名校回来,也是聪明优秀,很快在业界崭露头角。有一段时间,常常看到他巨型的肖像,被建商用来广告新推出的建案。

他对仪容服饰都讲究,很热的夏天,他会穿三件衬衫。走在街上,一头大汗,我提醒他,「可以脱掉一件吧……这么热。」

他忽然在马路中间停下来,很严肃地看我,脸上许多轻蔑,愤愤然指责我:「你看不出来这三种颜色的关系吗?」

一件粉蓝,一件粉红,一件很嫩的明黄色。我认真看了一次,不解跟太热脱掉一件有何关联?

「你说嘛,可以脱掉哪一件?」

「外面这件啊……」

「粉蓝,拿掉,其他两个颜色在一起能看吗?」

我一直记得在车水马龙的忠孝东路,他义愤难平的表情。

经过的路人以为我们在吵架。我知道不是。是双子座不能妥协的坚持。

他在专业上一丝不苟,不只颜色,造型上也绝不妥协。

有一次带一束花去他家,紫蓝色的桔梗,我小心翼翼,生怕他又要给我上色彩课。

他看我看了很久,然后说:「你找得到放花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我果然找不到,他所有的设计绝对到没有任何加减增删。最后我终于发现自己在那个绝对精准的空间里也是多余的。

那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双子座的朋友。我很喜欢他,喜欢他会为了衬衫颜色停在马路上和我争辩。喜欢他看我把一束花放在哪里才好的计较。

我大概一向大剌剌,不在意细节。遇到一位这样事事不容许有误差的双子座,有一种补偿吧……

我们成为很好的朋友,虽然我每次去他家都还是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一个设计,准确到让人在里面觉得自己多余,多么让人欢欣。

我也会故意趁他不注意,把抽出来的书放到不是原来的地方。

他倒水给我喝,从厨房出来,很快看著书架一排书,然后看我,凝视,像一种审判。

「投降!」我说,然后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一本黄色书皮的书,大约五公分厚,插进两册墨黑色圣经装的大书中间。

我很愉快看着这个精密的双子座的一切,包括他的食物,计算牛肉、菠菜、红萝卜的养分比例,用天秤衡量,倒进果汁机,打成又灰又绿的汁液,一口一口喝下去。

他要我也喝。我摇摇头。他说:「为什么不?营养都计算过。」

我确定我和双子座很不一样,我说:「我喜欢不营养的食物。」

「不理性……」他批评我。

我看到他转身,裤子臀部少少垫高一点五公分,他告诉我,「这是对的弧线。」

所以,我要讲的,不是双子座,是一个摩羯加射手的我,如何欣赏完全不可理喻的双子座。

这有点像下面的故事:

有一天遇到处女座的妻子,我问他,「你先生是天秤,你们相处好吗?」

她犹豫一下说:「六十分。」

「刚及格,为什么?」

处女座忽然滔滔不绝:「很奇怪啊……一早起来就说想吃牛肉面,过来说,过去也说。说到傍晚,我说,好吧,去吃牛肉面。」

骑了重机,一个小时到台东。找到面店。坐下来,看了菜单,他忽然说:「老板,一碗榨菜肉丝面……」

处女座张大嘴巴「不是要吃牛肉面吗?」

「现在想吃榨菜肉丝面!」天秤座轻描淡写,十分愉悦。

相处六十分,多么幸福,留四十分的空间,给不可沟通、冷战、斗嘴、生闷气。所以,人生最惨的是一百分的组合吗?没有遗憾,还有什么可以努力?

「真是不可理喻啊……」多年后,处女座说起那一件事还仿佛刚刚发生,我后来遇到天秤座丈夫,问他这件事,他说:「有吗?」

哈哈,我也充分享受我跟双子座相处的六十分,或者,有时候是五十九点九分。

最近喜欢一位希腊剧场导演Papaioanou,也喜欢他的素描,人体和花都好,同时有毁灭,也有美,我想他是双子座吧?查了资料,6月21日,双子最后,或者已经跨到巨蟹,在那个古老的希腊天空上,他要如何爱或恨自己身体里的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