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 星盤系列之14】蔣勳/巨蟹座十誡

奇士劳斯基《十诫》数位修复版中的一幕。(图/本报资料照片,金马影展提供)

我知道他是巨蟹座。

我看过他导演的一套影集《十诫》。

《十诫》有十个单元,拍摄波兰一处平民公寓里的十个故事。

每一集影片开始,镜头都从这栋苏联社会主义时代的集合住宅的公寓开始。

公寓建筑没有个性,甚至是丑陋的。进进出出的公寓居民也一样,没有鲜明突出的形貌,衣着也大多灰扑扑的。

好像巨蟹座要从这样平凡很容易被忽视的外表开始,毫无吸引人的可炫耀之处,只是被大英雄赫拉克力士一脚踩碎的一只巨蟹,碎烂的身躯,升上天空,成为星座。

碎烂、邋遢、毫无抢眼之处,这个星座,开始述说他们平凡卑微有点无奈的生命故事。

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条戒律。

「不可不信你的神。」第一条戒律就如此斩钉截铁。

所以总是要为「神」向「异教」宣战。

没有「神」之后,有「党」,有「总统」,有「主席」「书记」,「选举」时,平凡的人民还是激昂,随时准备宣战。

巨蟹座有两只巨大的螯夹,高高举在头顶,无时无刻不在宣战。

那两只巨大的螯,大到让人觉得夸张,为巨蟹高兴?还是忽然悲悯起巨蟹的脆弱。当大力士擡起脚跟要踩下去的刹那,那两只螯仍然高举着,不放弃牠的悲壮。

想起黛安娜王妃,她是巨蟹吗?

也许,巨蟹座想用那两只悲壮的螯,对抗亘古以来没有基督子民敢动念怀疑的摩西十诫?

是从上古时代就镌刻在石碑上的十个戒律。数千年来,石碑上的条文,上自君王,下至庶民百姓,没有人可以违抗。

摩西长老手持十诫巨石碑,告诫子民,那个威严绝对权威的姿态,一直出现在基督教传统的社会。摩西是基督教部落长老威权的典型,长袍白须,面容崚厉,表情严峻。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诫命,字句笃定,没有丝毫妥协。

我读基督教《旧约》也觉得那个「神」如此权威,是一个无所不在的严厉父亲,而且常常不理性,忽然就暴怒起来,毁灭自己一手创造的子民。

子民都像巨蟹座,高举无用的巨螯,等待被踩碎摧毁。

每个星期日,礼拜天,公寓居民齐聚教堂,念诵〈雅歌〉,唱赞美诗。高声朗读十诫。

巨蟹座窥伺已久,他无时无刻不在观察,邻人们都违反了戒律,「不信神」「偷窃」「奸淫」「杀人」……每一个故事说着一项戒律的破灭。

巨蟹座的导演也出入那一栋集合住宅,和剧集中的男男女女说「早安」「晚安」,微笑点头。

他们都不多话,一方面因为寒冷,一开口一绺白烟热气从口中跑掉。在社会主义后期,食物和燃料都不充裕,整栋公寓严寒冰冷,大家都紧闭着嘴,尽量要把身体里的热气能量储存好,不要轻易消耗。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社会主义时代,严厉的个人思想严峻考核,也让居民习惯了尽量不开口,开口可能就惹祸。

(「今天「开口」也可能惹祸啊……」巨蟹座提醒我。)

所以一个巨蟹座的导演,多么适合在那样的体制里经过一次一次审查,通过一关一关审核,最后留下那个不说话的时代许多说不出的忧伤。

我常常想像,巨蟹座导演被审查,坐在许多党的书记党工对面,面临荒谬又充满心机的询问,「你是不是违反了社会主义路线?」「你是不是给了资本主义敌人攻击我们的把柄?」巨蟹座摸摸鼻子,大部分时间他只是点头或摇头,好像节省口中的那一绺白烟,也尽量不给对方找到一点缝隙就开始攻击的机会。

他常常在点头与摇头间模棱两可,让党工们猜不透巨蟹是在说「是」或「不是」。

所以巨蟹座是懂得隐藏隐忍的星座吗?

他在一个基督信仰严峻的传统长大,基督长老加上社会主义党的操控,巨蟹座要多么懂「谨言慎行」?

有点像《悲情城市》里的梁朝伟(又是一个巨蟹座),据说是因为侯孝贤受不了他的广东国语,所以让他在影片里变成了哑巴。

或许,我们忽略了一点:巨蟹座多么适合成为哑巴,没有了语言,他们的眼睛如此美丽到让人心碎。梁朝伟或奇士劳斯基都是,他们连照片里的眼睛都让人相信沉默比话语更有力量。

所以巨蟹座不喜欢射手,或者极端喜欢射手,因为都可以让他们在聒噪里沉默着。

沉默,因此他们看到了他人看不到的许多生命现象。

「十诫」是摩西立下的不可违反的律法,巨蟹座沉默看着众生,他在一栋平凡老公寓里看到芸芸众生违反诫命的故事。

《奇士劳斯基论奇士劳斯基》书影。(图/联合文学出版社提供)

「不可杀人」是一条诫命,那一集中讲述了「杀人」。

青年非常疼爱妹妹,妹妹被计程车撞死了。青年要报复,但是他不知道是哪一个计程车司机撞死妹妹。也许是谁不重要,随机「杀人」没有确定对象。

他随意在计程车站排队,他要杀一个「司机」,遇到谁就是谁。

巨蟹座导演相信宿命里的「机遇」,很像佛家讲的因果,「因果」并不是希腊人说的「逻辑」,「因果」有许多逻辑的思维达不到的牵连。

科学家相信宇宙大爆炸之初,地球被撞了一下,有了偏斜角度,因此改变了与太阳的关系,有了日照的不同长短,因此有了四季……听起来,不像逻辑,但自有因果。

摩西的十诫是「逻辑」,不可杀人,杀人偿命,杀人者也要被杀。

巨蟹座静静看着因果,因为没有逻辑,随意杀人的事件像大乐透的号码。

谁会抽中无数号码组合里那一组号码?

准备好杀人工具的青年排队,排队是一种逻辑,然而排队里有意外,计程车选择客人,有的不愿意被载,原来设定好的「机率」就在改变。

我们看不到的机率、因果,因为沉默,巨蟹座看到了。

暴躁的、恶意的司机错过了「被杀」,「因果」里没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比善恶更复杂。

所以好像是「无辜者」在机率中被选中了,成为青年报复的对象,随机杀人就是「杀人」,与对象无关。

青年要车子开到郊外,从后座突然用绳索套住司机颈脖,司机挣扎,断气、死亡。

青年很快被逮捕了,很快审讯,没有悔意,判处绞刑……

巨蟹座用很长的时间在影片后半部详细拍摄行刑的过程:绞架,绳索,椅子,椅子下面承接死者粪尿的盆子……国家合法「行刑」,是更精致细密的「杀人」。

如果读奇士劳斯基的自述,他说那场戏拍摄很久,拍完后,现场的工作人员许多都呕吐了。

巨蟹座是可以如此冷静观看「杀人」,观看不同形式的「杀人」,青年莽撞焦虑的杀人,和国家执法冷静细密理所当然的「杀人」,看来一个违法,一个执法,但是巨蟹座并列「杀人」,让观众观看两种不同理由的「杀人」。

这个巨蟹座导演更像哲学的深思者,反驳着摩西以来「不可杀人」的戒律。

「杀人」与「不可杀人」变成哲学上的因果,摩西的戒律就瓦解了。

「不可不信你的神」,「十诫」的第一条戒律,科学家相信实证的数据,也教导自己的儿子相信「实证」,实证是科学的逻辑。

天寒地冻,公寓附近的湖水结冰了,儿子想去溜冰。

他问父亲:「可以去溜冰吗?」

父亲依据科学数据,连续几天气温在零下多少度,湿气湿度的科学报告,湖面结冰厚度演算,然后输入儿子的体重……

完全是AI智慧的准确……

所有科学验证的条件,说明在湖面行走溜冰没有危险。

科学家没有输入「神」这个因素,科学实证里没有「神」这个因素。

我尝试用AI输入《金刚经》,也得不到「神」的踪迹,「诸相非相」,《金刚经》也否定了固定的「相」,所以「如来」是「好像来了」。

儿子得到父亲科学实证的肯定,兴冲冲到湖上溜冰,然而,冰裂了,儿子掉进湖底淹死了。

巨蟹座在影片里,总是出现一个不相干的人,坐在湖边燃烧树枝取暖,或呆呆看着排队等候计程车的队伍,或者站在实验室看医生检验病毒……

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在每一集中都出现,冷漠看着芸芸众生,不介入,也不疏离,他,也是巨蟹座吧……

巨蟹座愿意安静做一个旁观者,他看到了因果,其他人都看不到。

找到儿子身体的科学家嚎啕愤怒,在点满蜡烛的圣堂向「神」发怒,蜡烛被推倒,烛泪溅迸,留在圣母画像的脸颊上。

「不可不信你的神」,巨蟹座永远会在角落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在党工审讯他的房间看到,在他成名于巴黎的「红」「白」「蓝」的旗帜旁也看到。

像一个佝偻身躯的老妇人,在深夜街道,独自一人,努力要把一个空塑胶瓶投进垃圾箱。

「不可不信你的神」,巨蟹座坐在巴黎影视企业的豪华办公室,投资者就是制片,制片人、导演,一段一段讨论剧本,如果是茱莉叶‧毕诺许主演,或是伊莲‧雅各主演,会有票房多大差距?

巨蟹座摸着鼻子,在华丽的水晶灯下,他忽然想起波兰那间党工审问创作者的文化部房间,巨蟹座身不由己,摸摸鼻子,露出他无辜的眼神,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

阅读他预知自己死亡前快速书写留下的自传,很讶异他从华沙到巴黎,从社会主义到资本主义,仍然模棱两可在点头与摇头之间。

巨蟹座看到两种不同形式的操作,政治党工是「神」,资本家是另外一种「神」,都权威不可抗拒。

其实是同一个灵魂,可能生存在两个不同地区的身体中吗?

巨蟹座想念起他镜头下的薇若妮卡,一个在华沙,一个在巴黎,一个努力唱着自己最美的高音,然而她有心脏的疾病,唱到最美的高音,心脏会悸动停止。另一个总是在等待电话,电话铃响了,拿起来,对方总是没有声音。

城市的夕阳投射在一块镜片上,镜片的光挑逗她,那个无声的电话,那一块在她房间闪烁的镜片的光,虚无而又真实。

巨蟹座最美的影片,恍惚迷离,他拼接着被踩碎成烂片的躯体,想让两只高举的螯夹还能看起来悲壮。

他让可能也是巨蟹座的瘦削操偶师修复肢体残断的木偶,木偶有许多线,线的牵引都是因果,因为线,她翩翩起舞,像一只美丽蝴蝶,因为线,她摔倒受伤……

巨蟹座这样深情款款看着世界,看着渴望和失望,看着繁华,也看着幻灭。

他也一直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走近死亡。

他自己书写自己,说着上一个世纪从波兰到法兰西的忧伤故事,他的身体,像航站转盘上一直停在输送履带上的那件行李箱,一直转,没有人提领。

他在巴黎阳痿了,失去性器勃起能力。他一直想回去,回到华沙,他要证明在床上还有让女人尖叫的能力。

巨蟹座在泥泞中布置了四通八达的洞穴,潮湿,阴暗,许多曲折蜿蜒的通道,有时候他会停在洞口,浩叹一下外面世界广阔,然而,他还是退回洞穴,享受他独处的快乐。

我去布拉格郊外寻找卡夫卡的墓地,是一种犹太人家族共葬的坟。一堆一堆,法兰兹‧卡夫卡只是一小格。像他小说里的《城堡》,好多走不完的幽暗通道,蠕动攀爬着《蜕变》里的小虫,我忽然想:他会不会也是巨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