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 星盤系列之17】蔣勳/懷念,摩羯小黑(上)
摩羯小黑一个月大,长得俊挺端正。(图/蒋勋提供)
2010年12月16日,因为突发性心肌梗塞,在台大急诊。装了两支支架,在加护病房观察四天。
出院后做复健,医生谆谆嘱咐每天要运动,走两万步。
我原本就爱走路。在纽约或巴黎,常常从早走到入夜,大街小巷,一座一座的桥,一区一区的森林,可以随时坐下来享受一下风景,看一段书,或者发呆。
有一段时间喜欢住布鲁克林区,早上就穿过布鲁克林大桥,大河浩荡,二十世纪迎接工业初期的工程,延续着岩石结构的古典,又蠢蠢欲动,有着钢铁世纪来临的生命跃动。
从桥上远眺曼哈顿岛的繁华,繁华让人浩叹,仿佛只是一梦江山。
这样阅读一个城市,比阅读一本书真实。
穿过中央公园,秋天的落叶纷飞,一路踩着落叶走到公园大道,走到古金汉美术馆,不觉已是黄昏。
一个城市,这样没有目的,从早走到晚,就有惊人的文化能量吧。
巴黎是青年时流浪的地方,沿着塞纳河,从东一直往西走去。跨过一道一道的桥,很简单的Pond des Arts,左边是法兰西学术院,右手边是罗浮宫,东边是圣路易岛,四百年前最早的「新桥」,西边是标志城市进入二十世纪的艾菲尔铁塔。
从左岸走到右岸,再从右岸走到左岸。巴黎需要在河流的两岸穿梭,步行,像缝纫织绣,把一个城市最古老也最珍贵的记忆缝在自己贴身的内衣里。
那时候母亲担心出外遇到扒手,在我的贴身内衣亲手缝制一个口袋,可以密藏重要证件或钱。
那个口袋里装着我青春时的巴黎,在贴身的胸口,有着心跳的微温和悸动。不用看,不用打开,就知道那美丽的城市一直在那里,你会不会去,她都在,不离不弃。
米哈波桥其实比亚历山大桥要优雅得多。2024奥运开幕太夸张,亚历山大桥的金碧辉煌,那座迎接俄皇驾临的大桥,都是壮伟雕像,金光闪闪,帝国没落前不可一世的炫耀夸张。
阿波里奈尔,凝视二十世纪初的工业旭光,凝视从帝国衰退里再度重生的城市。任何角落都可以仰望艾菲尔铁塔,米哈波桥下流水波纹,手与手的牵系,摆脱了财大气粗的摆阔张扬,新的城市市民愉悦欢快,步履轻盈,走上米哈波桥。
可以一直走到布隆尼公园,前一晚城市欲望泛滥,森林树丛,到处遗落保险套、女人的丝袜、大麻烟蒂……
从高雅到低俗的欲望,都看到了,恰好穿过一个城市由东往西的轴线。
「轴线」是文化的传递延续,许多宏远视野的执政者提起巴黎的「轴线」。从路易十四罗浮宫前的雕像,通过协和广场,穿过香榭里舍大道,穿过凯旋门,一直到La Défense,巴黎最西的端景,迎接二十一世纪的「大拱门」。
我想念巴黎吗?好像也没有,她一直在贴身的口袋,紧靠胸口,没有离开过。
会离开的城市,大多没有可以慢慢走路的行人位置。
所以,我居住的城市是很难走路的。
国际媒体上说「行人地狱」。
有人愤世嫉俗,插着腰回复:「就是『行人地狱』,怎样!」
「OK啊……这么凶……」街头吵架,也让行人怵目惊心。
我谨记着医生的嘱咐,每天两万步。从出院开始,认真执行,一大早用过早餐就沿着河边从南往北走。
这条河流,早期有许多垃圾漂流下来,有床垫、沙发,各式鞋子、衣服、帽子,会浮起来的胸罩,蓝白拖鞋。有动物尸体,有漂流木。一头死猪的肿胀尸体,在河边盘旋几日,腐烂了,爬满招潮蟹,发出恶臭。
我记忆着那时的河流,仿佛上游仇恨着下游,「要你好看」,最后一整条河都臭烂不堪,难以靠近。
住在临河四楼,窗台上看风景,忽然就看到一包垃圾飞跃而过,落在河里。附近造船工厂,油漆也直接排放入河,河水一时蓝,一时绿,一时红,像是魔幻电影。
四十年前在对岸一所大学建筑系教课,谈到这条河流,「河流如果上下游彼此仇恨,也是行人地狱」。我那时不太敢靠近河边,恶臭会窒息而死。
教室里有一位学生,转读水利工程,毕业后进了水利署一类机构服务。他偶然写信给我,说:「每一天都在努力让这条河流改变。」
我很想谢谢他,和他的同僚,因为他们「每一天」的努力,家门口的垃圾少了,臭味减少,小工厂不随便排放污水,河水变清澈了,有了步道,河岸边水笔仔红树林茂密生长,散步的人多起来了。
一条河流,下游终于可以感谢上游,彼此不再仇恨。
2010年的冬天我可以安心在河边步道走两万步了。
记得是一月十日左右,我刚过了阳历生日。照常出外两万步,过了冬至,河边东北季风加强,顶着风走,把头脸包好,帽子、围巾、外套、厚毛袜,让自己保暖。
出门不久,经过小土地庙,再往前,三十分钟,有一处石雕工厂,配合大众庭院设计,会有仿维纳斯石雕、爱神石雕,也有地藏菩萨手拿禅杖,旁边坐着「善听」。
「善听」据说是神兽,虎头,犀角,有狗耳,成为地藏座骑。地藏发宏愿,要去地狱救度众生。「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样的誓愿,使人心痛,要如何达成啊……幸好有「善听」一路陪伴,牠的灵敏狗耳听到受苦呻吟,便带地藏前往,这样一头善尽职责的动物,也让人动心。「要不要养一头?」「不要,不要!」心里有一个声音立刻拒绝,拒绝这么快,什么原因?
一百年来,河流的上游、中游,流过城市最繁华的地区,艋舺,西门町。繁华总是同时产生大量垃圾。上游壅塞了,发展到中游,大稻埕、大龙峒,河边都是南北货商铺,黄金买卖热络,酒家也林立。不多久,一样淤塞,船只不到,要靠新兴铁路取代。
我的童年在大龙峒,同安人建立商业繁盛的四十四坎,犹然是四十四层楼分类井然的百货公司。
然而,河流边林投树林,悬挂和漂流的,都是猫狗的身体。
也许童年就认清城市的繁华背后有这么多宠物尸体腐烂着……
迁居到下游出海口附近,常常南面而望,「上游,上游,你会带给我什么?」
那时候这一带叫作「台北县」,包围着繁华城市的蛋黄,这个叫作「县」的广大地区,是初来城市打工的人聚集地,三重、芦洲、五股、板桥、新庄、中和……房价低,许多简陋工厂,出外打拚,艰难求活。大桥头边,一大早看到三重青年工人坐在路边,等候老板吆喝点名,工人便爬上货车,算着一日工钱多少。
一直住在城市边缘,看到的景象,不只是繁华,也是城市努力生存者的另一种况味。
下游最初来的人不多,有了关渡大桥之后,游客多了,地价涨起来,一栋一栋盖起大楼,城市中心居民,很容易驱车,把不要的垃圾带到「偏远地区」丢弃,包括弃养的宠物。
宠物,也是城市繁华的景象。都市中心昂贵地段,一个十字路口,四个角落都是宠物医院。
二十一世纪之后,上游漂流下来的废弃物少了,从大桥驱车来的大包垃圾和宠物多起来了。
住在下游,观看上游,一直有一种仰望,羡慕,同时也惧怕,「可以不要用自私傲慢对待下游吗?」下游的人只好这样祈求。
宠物遗弃是一种最难面对的「垃圾」。有名种的哈士奇、贵宾狗、秋田、柴犬……
为什么被遗弃?
颈上还留着颈圈,颈圈有的很讲究,粉红色皮质,两个金色心型扣环,掐着被遗弃的沮丧的脖子,看到异常心痛。
心痛,不只是宠物被如此对待,也是那两颗金色的心型,仿佛回忆曾经有过的一段爱情?爱情结束,怨毒太深,连宠物也一起憎恨。
抛弃到河边时,头也不回,听得到那宠物哀哀嘤嘤哭泣吗?
我走在成为「新北市」的下游左岸,愉快的心情常常被这些上游遗弃宠物的嘤嘤哭泣弄到哀伤不已。
繁华必然是这样无情糟蹋生命的吗?
但是,我无助无奈,不知如何解决。这些数量庞大的遗弃宠物,好像一整个城市繁华的虚妄幻相,使下游仰望上游时,如看待缤纷烟花,也有一个接一个心型图像,节日原来如此,宠爱可以瞬间成为垃圾。
宠爱瞬间成为垃圾,我们还可以安心在此时的爱与安逸中吗?
河边的步道像修行的路,有许多黄槿,清晨鲜艳,午后就都萎落在地上。有一座小小土地公庙,附近有住户每日上香供养水果,也有谋杀案,两具尸体随潮水流回来,搁浅在庙旁,像是向神明告诉。
修行的路上,公部门提醒大众:「陆蟹经过,小心慢行」,虽然还是看到有碾碎的蟹的小小身体。
草丛里有冇骨消,开碎碎白花,受伤的狗知道前去咀嚼。
如果是天生在河边流浪的猫犬,大抵没有那么让人感觉到悲哀,虽然生存艰难,看到人类,有时狺狺,露出白牙,但大多夹尾逃窜,消失在河边许多藏身洞穴。
宠物一旦受宠,再被遗弃,连狺狺的本能也没有。想靠近人,摇尾乞怜,又害怕被凌虐,在亲近与恐惧的尴尬矛盾间,眼神闪烁,惶惶度日。
羸瘦皮包骨,皮肤生疮,动作不敏感,常被快速车辆压伤,拖着一条腿躲在草丛里,惊慌看走过行人。
修行的路上,有许多「不忍」,难以释怀生命要受这样折磨。然而那「不忍」一无所用,对受苦者一无助益。《金刚经》最让我震动的句子是「实无一众生得灭度」,修行的路上,要对自己的「不忍」,弃如敝屣,连头都不可以回吗?
于是,我遇到了要回头的时刻,便默默警告自己:「实无一众生得灭度。」
如果回头了,将是什么样的因果?
让我回头的是如今已经消逝十年的「小黑」,我要说牠的故事吗?
那是2011年的一月,我开始每天两万步不久。有东北季风来,河面一片寒雾,平日常见的遗弃宠物也躲藏起来,空旷的河岸边,那座石雕工厂散置在各处的维纳斯与地藏菩萨都各安其分。「善听」似乎也听着嘶嘶寒风,辨别方向。
我听到草丛里嘤嘤的哭声,立刻告诉自己「不要回头……」
很稚嫩的幼犬的哭声,不只一只,我继续跟自己说「不要回头」。
然后,我回头了,循声到河岸坡坎石块的间隙,看到两只蠕动的小狗,一条纯黑,一只间杂棕色的纹路。
生命无辜,总不知道为何要来世间受苦。
我蹲下去看他们,抚摸牠们。牠们舔吮手指,很用力,那样渴望活下去,擡头看,寒冷河边,看不到可以照顾的母犬,「母亲呢?」不是应该有母亲吗?
我是有母亲照顾的宠儿,觉得母亲照顾天经地义。
被宠坏的生命才有天经地义的狂妄傲慢吧……
众生里,落地的黄槿,碾碎的陆蟹,遗弃的宠物,都比我知道「没有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的狂妄傲慢,只是还不识因果吧……
当你回头了,当你蹲下去,当你抚摸,当你被舔吮手指,你会情不自禁叫出声「小黑」。
我研究动物的朋友说,解剖室的青蛙、老鼠都不准命名,一旦有了名字,就下不了手。
可是,我叫了牠「小黑」。
我带牛奶去喂食,牠们飞快长大。「摩羯座,小黑──」牠俊挺漂亮,春天来的时候,坐在我面前,好神气自在,让我羡慕牠的端正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