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 星盤系列之7】蔣勳/射手座

图/林彦良(射手座,东海美术系第八届)

好久以前,我就发现,身边有好多射手座。然后,也发现自己的月亮在射手。不只如此,星盘里还有两个射手。

射手多到让自己有点讶异,连泡温泉的时候,一个不断搭讪的开朗男子,跟每一个人说话,最后我问他:「你,射手座?」

他一脸惊愕:「是诶──」

所以,射手是很容易认出的星座吗?讲话很直接,容易跟人亲近,藏不住秘密,喜怒直截了当?

我很难判断,因为好朋友里太多射手,一个射手说得太直接,另一个射手已经脸都绿了,站起来就走了。

口没遮拦,得罪了人,射手常常一点没有感觉,过一会儿问我:「咦,xx为什么突然走了?」

这时候我知道虽然我很喜欢射手,一堆射手朋友,但是毕竟不是纯粹射手,有几个土向的星座在星盘里牵制着箭在弦上的射手倾向。

许多人说射手最好不要搞政治,还没有政变,心里想政变,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自己不知道。

所以总统候选人里没有一个射手,在政治的心机狡诈里,射手大概早就出局了。(最近看了一个无厘头的网路八卦,统计宫斗剧,天蝎可以坚持到第六十集,射手五集就出局了。没有什么科学证据,大概是一般人对射手的直觉吧。)

有两个搞政治的射手,一个赫赫有名,史达林。另一个现在年轻人多不知道了,西安政变时的杨虎城。

杨虎城,他是西北地区的军阀,民国25年,联合东北军阀张学良,挟持当时任委员长的蒋介石,要求全国一致抗日,停止内战。

这是射手的天真,他不知道内战两边,一个是天蝎,一个是摩羯,都不好搞。

杨虎城最后的下场惨到不忍卒睹,老了,不喜欢悲剧,不想说,有兴趣上网看看。他可能不知道天蝎要报复起来可以有多狠。杨虎城全家可怕的下场,我常常用这故事警告我的射手好友,小心一点,别碰政治,更要小心对手如果是天蝎,最好早早闪一边去。

神话里射手在星空射了天蝎一箭,也许这一箭之仇,到了近代,天蝎还是要伺机报复。

别忘了,天蝎尾巴上是有毒刺的,杨虎城放了蒋介石,大概还得意洋洋,完成进谏使命,没想到等着他的就是狠毒无比的报复。

史达林是射手,很让人意外,我还去过他在现在乔治亚国的老家,当地人提起他都蒙面摇头。但是,我坐在他当年乘坐过的火车车厢,红丝绒坐垫,富丽堂皇的窗帘,我想,射手要搞政治大概也要像史达林,没有什么扭捏作态,彻头彻尾独裁到底。哪一个统治者不想独裁?不想独裁是说给老百姓听的,射手不会掩饰,就明目张胆独裁到底,他也成功了。

应该看一下史达林23岁刚出道的照片,「哇!帅到爆……」连我的学生都忍不住赞美说:「布莱德彼特真没得比……」

「布莱德也是射手喔……」我提醒他。

上半身的人身,下半身的马,组合成矛盾的星座。马跑得快,箭在弦上,也很难不发,人马、射手,还是会想到希腊神话的「人马兽」,据说是优雅文明的雅典人对北方骑马游猎民族的隐喻。壁画浮雕,希腊故事里总是看到「人马兽」冲进婚礼场所,抢夺新娘少女。

对稳定的农业文明而言,游猎民族总是野蛮。古代汉族恨透了「匈」,一定要在后面加一个「奴」字,才甘心。换一个角度看,游猎民族豪迈热情,唱起歌来都比汉族好听,又爱跳舞,「胡旋舞」风靡大唐帝国,还是北方游猎民族才有的欢愉和体力,骑在马上射箭,个性直率,射手、人马,对我都有魅力。

「上半身人,下半身马……」

一个射手座的朋友,总是外遇,他说:「我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

这是狡诈的耍赖,有时候也是射手座孩子气幼稚的一部分。

我遇到的男性射手,不管婚前多么花,结婚以后,大多安分守己,对妻子儿女很照顾,他们自己调侃说:「已经缴械了。」

没有手上的弓箭就老实安分,弦松了,马蹄也放慢很多。

我到乔治亚,去史达林故居,对这个历史上的大独裁者发生兴趣,偏偏他是我喜欢的射手座。布尔什维克,农奴的儿子,农奴的孙子,参与列宁的革命,夺权,打败希特勒的德国,在很短的时间,把农奴的旧俄罗斯,转型成重工业可以抗衡美国的强国,发展核武,拿下波兰、捷克、匈牙利、乌克兰、波罗的海、克里米亚大部分东欧地区,苏维埃联邦,大概还是二战后唯一和美国分庭抗礼的强大政治体。

史达林是射手从政成功的例子吗?我不敢说,因为那样幅员广大的苏维埃帝国,是在一个几乎梦想的「工人祖国」的野心里建构的,这个梦想何其脆弱,史达林借助这个梦想成功,有千千万万生命因此被屠灭,我还是犹疑射手与政治的关系。

「工人无祖国」,史达林相信吗?至少是厉害的一种梦想,结果苏维埃成了全世界工人的「祖国」,多么惊人强大的「祖国」,美国真怕到了。

射手的梦想是可以成就独裁的。

我把杨虎城和史达林的故事说给一个射手朋友听,2000年,他刚进总统府,适逢政党轮替,射手热情澎湃,帮了候选人很多忙,和一群青年一起想大有一番作为。

我说完故事,没几天他辞职了,继续写诗喝酒。

我无心说的故事,对他发生影响了吗?

或许没有,他本来就是洒脱不羁的人,长得帅,有意无意,有女人缘,也总在女性纠缠中。许多年后,他酒后失态,说了很多当时同僚的下场,没有杨虎城那么惨,但是坐牢的坐牢,堕落的堕落……射手酒后失态时很可爱,说了一句严重的话,我看看左右,没有人监视,还是为这射手朋友捏一把冷汗。

这也是我喜欢射手的原因吧,天真,没有心机,有话直说,但是,有时候也头痛,惹得别人都翻脸了,还继续天真无心机,就真让人烦恼。

如果碰到两个射手呢?会彼此互射吗?

我还没研究,只有一次,和三个朋友吃饭,三个人不时夹菜给我,那天吃得超多,我有点纳闷,事后发现三个都是射手。

谈一谈射手M吧,他是比较不让我头痛烦恼的射手朋友,一样口没遮拦,但是他不碰政治,所以还好……

射手M,喜欢买名牌衣服,随时在电脑前,等待名牌打折优惠,一口气可以刷二、三十万,买下一件名牌棉大衣,找我去看,穿着不肯脱。服装走秀的衣服,伸展台上模特儿穿可以,走到人群中去,常常就活像是街友。我本来穿着随便邋遢,射手M送我到捷运站的时候,走在一起,我怕别人觉得我们是一对街友,刻意离远一点。隔着两公尺距离,射手还是优雅,洋洋自得,别人以为他是街友,「关我什么事」。

射手M在一个不起眼的场合,一个下午可以换三次衣服,最后问我:「你有注意我今天三套都是Prada吗?」

我很抱歉,真的没有注意,只是奇怪为什么射手M在人多的交际场合突然就消失不见,又突然喜孜孜出现,像刚敷完面膜,容光焕发,「抱歉,我真没注意到衣服。」

其实我注意到或没有注意,他也不在乎。射手常常买花给自己,他们是很可以自得其乐的星座。

我有一个天蝎的朋友,嫁给射手。她恨透了这个男人,我问她为什么?她说结婚以后就对她「视而不见」,生第一个儿子后,她说:「唉,见而不视。」她找医生做心理咨商,觉得人生走到这一步,太惨了。医生给她一些建议,鼓励她要有信心,随时弄些声响什么的,吸引对方注意。

她因此努力改变服装,变换发型,涂紫黑唇膏,擦腥绿指甲油,搔首弄姿,故意在射手先生面前摔盆打碗……

「结果呢?」我满紧张。

她长叹一口气,摇摇头。我说:「视而不见?」

「有!」她说:「晚上上床,我戴了一头长假发,披在脸上,白睡袍,坐在他身边看他十分钟。」

「他看到了?」

「看到了。他放下金庸说:『好像鬼喔……』」

还好,我一堆射手座好友,没有变成「先生」或「太太」,各自独立,可怜那位天蝎太太,嫁了射手座,隐忍不发毒刺,我想到他们还是忐忑不安。

准备写射手座的时候,查了一下东海美术系毕业的学生,有哪些是射手,结果发现一大堆。也顺便看了一下毕业名录里,竟然没几个天蝎。

现在网路资讯流行大数据,大数据像天罗地网,如果在今天,史达林可能会建立世界最强的数位部,用来监控人民思想,做到滴水不漏。

一位媒体界的射手朋友,很惊讶告诉我,开车带儿子去买某品牌的运动鞋。到商店门口,他没下车,等儿子回来,一面滑手机,结果手机出现一堆运动品牌的广告。

为什么我们还会惊讶呢?手机的定位系统,手机里你搜寻过什么资讯,手机里你在Line里跟朋友聊了什么?大数据在云端不是完完全全掌控了吗?

为了政治的监控,为了商业的监控,像电梯里、家门口无所不在的监视器:「录影中,请保持微笑……」

我们都在等着看,史达林式的监控,或迪斯奈式的监控,迟早都要来临。哎呀,怎么会说到「华特迪斯奈」,又是一个射手座创造的伟大「帝国」。

射手座是有梦想的,史达林和迪斯奈都有惊人的梦想能力。再说一个吧,《ET》导演史蒂芬史匹柏也是射手。

一个在澳洲的射手朋友,有很热情的社会理想,希望建立社会的心理咨商,帮助很多身心困扰或有疾病的人。

但是他温暖可爱,听他叙述病患的事,觉得他太投入,治疗像恋爱,最后很容易又是杨虎城的结局。

但是我常常想念他,想念好大的苍穹有一个星座,像梦的工厂,不断让人想恋爱。

我跟他说:「要写射手座了。」

他的回答完全射手,他说;「最棒的星座。」

所以虽然有人会觉得射手「臭屁」,我还是真心喜欢他们的自得其乐。

这次配图是林彦良,射手座,东海美术系第八届,后来去了日本,进修胶彩画。我去找过他,他带我看刚建好的Miho美术馆,去东寺看修复的古壁画,去大阪的夜间酒吧喝酒。彦良台南人,有府城人的骄衿,胖胖圆圆的,总让我想到唐朝的贵妇,他有一阵子画很多唐朝胖美人,也像自己。

印象很深的是东海美术系化妆舞会,他势在必得首奖,戴了金红假发,内裤外穿,效仿当时正红的玛丹娜。这样的打扮,骑机车在当时的中港路狂飙,落日霞光,引起一阵骚动。

这很射手吗?

但是他那次还是只有亚军,首奖是一位不动声色的天蝎座,静定优雅,像奥黛丽赫本在《窈窕淑女》里从大楼梯走下来,步步莲花,吐气如兰,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就打败了玛丹娜。

不知道射手座有没有受伤,我再次见到彦良,他积极练健身,每天在健身房做重训,唐朝贵妇所有的圆润都练成铁板一样大块肌肉。

穿着露空背心,虎背熊腰,让我吓一跳。我不应该有偏见,但是,还是很难理解唐朝胖贵妇,忽然转型成健身房猛男。

谢谢射手彦良,替我用漆画创作了一件人马,用了金箔、云母粉,华贵如天上星辰。他画的人马,很像他此时身材,猛男雄武,张弓射箭,胸肌腹肌都很写实。我没有问他:人马的腹肌是长在人的身上?还是马的下半身?

无论如何,我应该说:我爱射手,每到十一月下旬跨入十二月就特别开心。

女性射手好像不同,还在思索自己认识的许多女性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