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粹的滅絕共謀?北歐強制絕育的「劣種」悲歌
纳粹优生学的鬼魂与罪孽,一直到战后都还垄罩着北欧各国。图为希特勒与希特勒青年团。 图/美联社
1997年8月份,瑞典《今日新闻报》刊出一系列的专题报导,揭露了不为人知的黑历史。
超过一万名瑞典人遭强制绝育,直逼纳粹暴行
揭发这段令人不寒而栗过往的记者札伦巴指出,在1935至1976年间,依法遭到强制绝育的,包括那些被判定为「劣种」、「变态」、「吉普赛人」(指罗姆人、或是任何居无定所的人)、患有精神疾病的人、以及混血儿。
这份报导不仅在瑞典社会投下了震撼弹,也引来了国际瞩目。最令人惊讶的,莫过于在成功结合自由市场经济、社会福利和人权的「北欧模式」背后,竟然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札伦巴就下笔痛批:
「说白一点好了,只有在纳粹德国以及社民党治下的瑞典,才会基于国民的发色或身心障碍这样的原因,夺走他们的生殖能力。」 图/美联社
自这份爆炸性的报导见报以来,对于各国控制个人生育能力的历史,不管在学术界或媒体圈,都带来了更深入的关注。现在我们知道,当时的札伦巴或许有些言过其实了——因为在二战前的20、30年代,不只德国和瑞典,整个北欧和美加等国,基于优生学理论,都有相似的绝育法。
根据20世纪初盛行的优生学理论,由于工业革命、疾病、混血、酗酒等等不良因素,生育率大幅下降,人种品质也快速劣化,因此有关单位应该积极介入,鼓励「优良人口」生育,并抑制「不良人口」的繁殖。
其中,笃信孟德尔遗传学法则的一派认为,既然这些缺陷都是借由遗传而来,那么只要将「不良人口」全部绝育,必能大幅提升人种品质。如同一位大力宣扬优生学信念的爱沙尼亚医生所言:
白痴没有出生、也没有活着的价值!
然而,当时基因遗传学才刚起步,对于许多身心障碍的状况是否完全因为遗传而来,医学界都尚无定论,要贸然实施强迫绝育,未免操之太急。况且,早在20世纪初,就已知隐性遗传和显性遗传的差别。因此,反对优生学结扎的科学家估算,就算把所有显性的身心障碍人士全部强迫绝育,也得要花上百年、甚至上千年才能完全消灭某种特定现象;更别提这样残酷的手法下,会有多少原本健康的下一代惨遭牺牲。
「白痴没有出生、也没有活着的价值!」然而当时基因遗传学才刚起步,对于许多身心障碍的状况是否完全因为遗传而来,医学界都尚无定论,要贸然实施强迫绝育,根本毫无道理。 图/路透社
不仅是下一代,连被绝育的人都被迫面临生命危险。二战前,各国强迫绝育的案例有高达9成都是女性,而女性绝育手术是极具侵入性的手术。1935年,在芬兰国会讨论绝育法案之际,就有反对学者声称纳粹德国已经有2,800人死于绝育手术,死亡率高达5%。
因此,芬兰优生学家费德里写信给纳粹优生学家棱兹,询问德国绝育手术的确切死亡率。棱兹很快回函,矢口否认手术的高危险性,表示死亡率仅仅千分之3而已。
那么,究竟是谁,会沦为这不幸的千分之3?
1933年,希特勒上台不到半年间,纳粹德国便立法通过针对「不良人口」繁殖下一代的法案,防止「遗传疾病」所做的强制绝育,有智能障碍、听障、视障、精神分裂、躁郁症、癫痫、严重畸形、以及严重酗酒行为等等当时被认定为「遗传疾病」的人,都可能会被「遗传健康法庭」判决要求强制绝育。至1945年为止,德国有超过37万人遭强制绝育,其中有约5千名女性因此丧命。
法案表面上是针对「遗传疾病」做绝育,然而从「严重酗酒行为」也被纳入法条范畴就可看出,种族优生学才是立法真正的原动力,要防止人种劣化以及不良人口大量繁殖。因此,被纳粹认定是「劣种」的黑白混血儿、犹太人、罗姆人(吉普赛人)等等,也都在各式各样巧立名目的状况下,成为强迫绝育下的受害者。
1933年,希特勒上台不到半年间,纳粹德国便立法通过针对「不良人口」繁殖下一代的法案,要求强制绝育。 图/美联社
国家欲将「不良人口」除之而后快的状况,不只出现在纳粹德国,北欧国家也同样援引种族优生学原则,将社会问题包装成遗传问题,以促进公众利益为名施行歧视政策。
1941年,瑞典国会修法,扩大优生绝育法适用范围,在遗传性心理疾病、心智耗弱、或是因为遗传因素无法照料后代等因素之外,明确纳入所谓过着「反社会生活」的人。「反社会生活」和暴力倾向或是作奸犯科完全无关,而是像娼妓、游民、居无定所的人这样「不事生产」的社会不良份子。首当其冲的,就是社会最底层的人民,尤其是长期遭受种族歧视的罗姆人。
会被归类为罗姆人的,不光只是出身罗姆人家庭的后代,也包括从事特定行业或居无定所的游民,以及那些社经地位低、皮肤又较为黝黑的人。在当时的北欧,罗姆人被认定为心智能力不及北欧人的异族,犯罪率也高于一般人。
瑞典国家种族生物学研究所所长伦柏格认为,瑞典罗姆人是吉普赛人和瑞典人混血的后代,带有他对异族通婚会造成人种劣化的偏见。对他而言,遗传决定一切,因此罗姆人的低社经地位和高犯罪率,就是混血导致劣种的铁证:「很不幸的,这样具有复杂遗传史和犯罪倾向的普罗大众,非常常见。」
瑞典国家种族生物学研究所所长伦柏格认为,瑞典罗姆人是吉普赛人和瑞典人混血的后代,带有他对异族通婚会造成人种劣化的偏见——对他而言,遗传决定一切,因此罗姆人的低社经地位和高犯罪率,就是混血导致劣种的铁证。 图/奥斯威辛大屠杀纪念馆
二战期间,瑞典哥腾堡一位教师在评估报告中表示,应该尽速对「品种不良」的罗姆人实施绝育手术:
事实上,不仅是社会长期歧视,造成社经地位低落的罗姆人无法翻身,而且上述的所有不良分子,本来就比较容易被假定为罗姆人,再再加强了所谓「吉普赛人=坏胚子=劣种」的种族歧视。
在这样不友善的环境下,罗姆人会因为「反社会」或「智能不足」等无中生有的原因被强制绝育,也就不足为奇了。
事实上,不仅是社会长期歧视,造成社经地位低落的罗姆人无法翻身,而且上述的所有不良分子,本来就比较容易被假定为罗姆人,再再加强了所谓「吉普赛人=坏胚子=劣种」的种族歧视。 图/维基共享
罗姆人的困境不限于瑞典,在挪威也有刻意遭到绝育的情形。根据挪威政府委托的一份关于遭强制绝育的罗姆人与政府赔偿问题的报告指出,罗姆人遭强制绝育的机率远高于其他的挪威人,主要原因有二:
饱受制度性歧视的罗姆人,自然在面对国家滥权时,成为最无力反抗、也无人会来声援的受害者。
另外,生活在北极圈内的游牧民族萨米人,也和罗姆人有相似的处境。非定居的生活方式、无处不有的社会歧视、加上带有偏见的科学研究背书认为萨米人人种品质不如北欧人种等等因素,都让萨米人沦为北欧国家绝育政策的受害者。
生活在北极圈内的游牧民族萨米人,也和罗姆人有相似的处境。图为2016年叙述瑞典萨米少女故事的电影,《萨米的印记》。 图/电影《萨米的印记》剧照
除了社会边缘人和少数民族之外,强制绝育的最主要的牺牲者,就是女性。
既然种族优生学为强制绝育背书,坚信劣种基因不该被遗传给下一代,那么被绝育的男女比,应该要近似全国人口的男女比才对,为什么各国的状况都相去不远,有高达九成的受害者都是女性呢?
种族优生学思想下受害者的共通点,就是他们都是社会中「相对弱势的族群」,而在男女平权思想薄弱、科学替男性比女性优越的想法背书、由男性主宰政治的氛围之下,女性自然而然的成为绝育政策的主要目标。
另外,由于社会普遍认为精神异常或心智耗弱的女性,就是道德沦丧,无法控制自己的性欲,要不是沦为娼妓、散播性病,就是不断受孕、产下有遗传缺陷的下一代,替社会增加负担。因此,既然这样的女性无法自制,就得靠国家介入强制绝育才行。
当然,不是所有的女性都承受同样的风险。根据优生学理论的「基本教义派」,遗传决定一切,所以社经地位理所当然反映了基因优劣和心智能力高低。正因如此,社经地位低落的妇女、以及被送进孤儿院、疗养院、或慈善机构的女性,不必一定有遗传性缺陷,就容易被医护人员先入为主的判定为精神耗弱、智商低落、或是道德沦丧,被强制绝育的机率远高于出生于好人家的妇女。
社会普遍认为精神异常或心智耗弱的女性,就是道德沦丧,无法控制自己的性欲,要不是沦为娼妓、散播性病,就是不断受孕、产下有遗传缺陷的下一代,替社会增加负担。因此,既然这样的女性无法自制,就得靠国家介入强制绝育才行。 图/电影《萨米的印记》剧照
虽然纪录上常有受术者签字同意,但面对医疗机构或官僚系统,将同意进行绝育手术作为离院许可或领取社会福利措施的先决条件时,女性往往别无选择。1997年受访当时已经高龄72岁、来自瑞典的玛丽亚诺汀,就学时因为近视但又没有眼镜,课业明显落后,而被判定为「心智耗弱」。她表示,要不是真的别无他法,怎么会签属手术同意书呢?
我会签字同意,是因为知道我得赶快脱身离开那里才行。
结果,当时才17岁的玛丽亚,很快被送进医院,子宫和卵巢都被拿掉,一位医生还这样跟他说:
你没有很聪明,所以不能有小孩。
「你没有很聪明,所以不能有小孩。」图为纳粹占领下的挪威绝育诊所。 图/维基共享
还有,一名被绝育时仅28岁的年轻芬兰女子,因为父母双亡、又产下私生子,而被安置在慈善机构。医生会建议实行绝育手术,是因为这名女子不仅没有决策能力,还相当淫荡,总是性欲蓬勃。这个案例就显示,即便无法证明有遗传缺陷,只要被认定无法成为称职的母亲/女人,就有可能惨遭强制绝育。
很可惜的是,至今我们仍然无法确认,究竟当时有多少在非自愿的情况下接受绝育手术的受害者。官方统计数字只能显示,有多少人在绝育立法通过后,经由合法手段遭绝育。但诸如芬兰、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等国,都早在正式立法通过前,就有私人诊所和信仰优生学的医生,私下进行绝育手术。目前能透过史料确定的,恐怕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样偏颇的绝育政策,一直持续到70年代,才逐渐随着个人人权意识擡头而被废止,或者是透过修法强调受术者的自主权,才有所改变。
从瑞典的绝育丑闻曝光以来,已经过了20多年,瑞典不仅展开官方调查,勇于面对真相,也不吝于给予受害者赔偿。1999年,瑞典政府宣布将发给绝育受害者相当于新台币71万的赔偿金,领先其他有绝育法的国家,诚实面对过错。
1999年,瑞典政府宣布将发给绝育受害者相当于新台币71万的赔偿金,领先其他有绝育法的国家,诚实面对过错。 图/美联社
然而,即便到了21世纪的今天,弱势族群遭强制结扎的状况,仍时有所闻。2015年,加拿大萨斯卡其万省才爆出两名原住民女性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输卵管遭到结扎。去年发布的调查报告显示,公卫体系中既存的种族歧视,就是元凶。当地公卫体系主管曼恩旋即出面道歉:
没有女人该被这样对待。
然而,公卫体系的种族/性别/阶级歧视问题绝非个案,而是反映了整个社会对女性、对少数族群、对弱势边缘人的偏见和歧视。强制绝育的黑历史,就是偏见和歧视如何在肉体上留下一道道血淋淋伤口的例证。偏见引导科学家做出偏差的研究成果,接着被国家援引用来立法,再由医护人员和执法人员强制执行。假若我们没有深刻反省社会上无所不在的偏见和歧视的话,就一定还会有女人被这样对待。
也就是说,人人都是生而平等的。有问题的,是种族歧视、性别偏见、阶级差别待遇、以及各种透过(伪)科学的说法来合理化不公不义的作法。尤其我们身在号称「人权立国」的台湾,面对主流杂志上污名化少数民族的文章,更是不得不扪心自问:人种真有优劣之分吗?还是造成不平等的,正是歧视性的政策,还有我们带有歧视的有色眼镜?(...系列待续...)
人种真有优劣之分吗?还是造成不平等的,正是歧视性的政策,还有我们带有歧视的有色眼镜? 图/电影《萨米的印记》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