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害下的信者:日本平戶「潛伏基督徒」與禁教之下的混成祭祀文化

中江之岛的取水仪式,平户市生月町博物馆岛之馆收藏。 图/陈飞豪摄影

提起日本平户,台湾大众耳熟能详的故事,想必是郑成功母亲田川氏,在海岸捡拾贝壳时,突然有临盆之感,便直接躲藏在沙滩上的石堆生产的国姓爷「儿诞石」传说。这个故事的背景与其父郑芝龙以此为通商据点有关,且不只当时的明国人,荷兰人在德川幕府将贸易据点移至长崎前,也留下了商馆遗迹,现则复原为「平户荷兰商馆」,是知名观光景点之一。

基督教也是当时随着荷兰人传入平户的宗教文化,惟后来德川幕府的大规模禁教,许多日本信徒纷纷转往地下,就此成为了「潜伏基督徒」(かくれキリシタン),将信仰行为隐藏在日本原有的民俗信仰下,意外造就出文化混血的宗教风景,甚至成了世界文化遗产,持续流传至现今,本文即概略性介绍平户潜伏基督徒的文化经验。

▌平户的葡萄牙贸易与基督教发展

平户是基督教在日本萌芽的初始地之一。在战国时代各大名藩镇割据的1550年,平户正值国际贸易兴盛的时期,也迎来葡萄牙船入港开始从事贸易与传教事宜。也是这时,在鹿儿岛的天主教会宣教士圣方济.沙勿略(San Francisco Xavier,フランシスコ・ザビエル)来到平户,开始传教工作,现今平户知名景点「教会与寺院并置的坡道」,其后方的教会建筑就是1931年建立的平戸沙勿略纪念教会。

平户知名风景,寺院与教会共存的坡道。 图/陈飞豪摄影

虽然后来沙勿略随即转往京都与明国布局东亚的传道工作,但在他之后,后继者前仆后继,当时思想开明的平户藩主松浦隆信,接受与葡萄牙贸易,并且允许基督徒在平户开始布道工作,甚至认可其家臣笼手田氏与一部氏改信基督教,当时他们的领地——以捕鲸文化闻名的生月岛,平民追随者也为数众多。

不过后来在平户主导传教工作的加斯帕・维列拉(Gaspar Vilela,ガスパル・ヴィレラ)于1558年建议笼手田家,要求其辖下的所有平民「一齐改宗」受洗成为基督徒,进而开始焚烧佛像,并且将寺社强制改为教会,拒绝与异教并存,引发当地佛教徒与神道信者的不满,最后隆信将维列拉驱离平户,以平息众怒。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561年,平户亦爆发了葡萄牙人与日本人贸易冲突的「宫前事件」(宫ノ前事件),严重伤害了平户对外贸易体系,后来也是隆信斟酌贸易利益与文化冲突的两全之下,1563年让一度离开平户港的葡萄牙人回归,并且允许建造天门寺教会以示友好。

顺着这个时势,笼手田氏的家督(编按:类似于族长)安经,把自己的弟弟,也就是后来的一部勘解由,过继给同为基督徒的一部氏成为婿养子,两家关系更加紧密,最后甚至于1565年让未竟的「一齐改宗」实现,一度让生月岛成了全岛基督徒的岛屿,后续到1570年代都是此地的基督教黄金期。

允许基督教在平户传教的松浦隆信像。 图/陈飞豪摄影

1580年代后,随着丰臣秀吉统一日本,或许是隐约感受到基督教后方的殖民帝国力量,以及葡萄牙买卖日本奴隶一事让秀吉震怒,因而在1587年发布要求基督教离开日本的「伴天连追放令」,一度惊动当时在日外国宣教士,让他们聚集到生月岛寻求庇护并商讨对策。不过后来或许是1592年朝鲜之役开战,与丰臣德川相争渐渐浮上台面,这个法令的执行并没有特别彻底。后来宣教士们各自回到自己负责区域,但当时较接近权力中心的畿内地区,如京都、大阪与奈良等地,传教工作几乎全面停滞。

1603年,德川家康正式被朝廷任命为征夷大将军,日本在江户幕府统治下进入了最严格、且执行十分彻底的禁教时代。不过微妙的是,在这之前,基督教发展兴盛的平户藩却早先开始了对基督教的压制。1599年,对基督教宽容的松浦隆信过世,后继的镇信对基督教异常排斥,便要求旗下的笼手田氏与一部氏参与隆信的佛教式丧礼致意,这个命令等同于要求两家弃教。最后两边的家督笼手田安一与一部正治只能带着600多名基督徒,放弃领地逃往长崎,松浦家进而开始重整藩内的基督徒势力。

1614年,德川幕府正式发布禁教令,江户初期因而发生大规模捕杀外国宣教士与武力镇压日本信徒的血腥事件,最知名莫过于1622年的长崎元和大殉教,导致55名天主教徒被烧死;同年,平户亦有一名以平户为中心进行秘密传教的卡米勒斯・科斯坦佐(Camillus Costanzo,カミロ・コンスタンツォ),前往五岛列岛进行布道活动时,被五岛藩逮捕并处以火刑,殉教地则为可遥望平户城对岸的烧罪公园,现今亦是景点之一。

当时所有协助科斯坦佐的日本基督徒们,也被送到中江之岛进行斩首,该年与1624年,是平户在此一孤悬小岛进行大规模处刑最为密集的时间。之后1637年天草一带则因过度镇压而爆发岛原之乱,平定后日本台面上的基督徒完全消失,各地的基督信仰转为地下化,长崎、平户与天草一带著名的「潜伏基督徒」(かくれキリシタン)也慢慢诞生。

1622年的长崎元和大殉教。 图/维基百科

被平户潜伏基督徒视为圣地的中江之岛。 图/陈飞豪摄影

▌生月岛与春日集落文化混血的「潜伏基督徒」

由于江户幕府的大规模禁教,西方传教士几乎难以在日本生存,少了来自欧陆「正典」的直接规范,留下来的信徒们,便依循着过去的信仰经验,再加上日本本地的风土催化,让长崎、平户与天草一带的「潜伏基督徒」发展出独特的祭祀样貌。

明治时代开始解除基督教禁令后,欧洲宣教士重回日本时,一些潜伏基督徒便重新加入了「正典」教会,但仍有为数不少的信者坚持原本的信仰形式,进而形成独特的文化生态迄今,2018年平户潜伏基督徒文化的「春日集落、安满岳与中江之岛」更被登录为世界文化遗产。

在江户时代,由于没有正统天主教会培植出的宣教士与神父协助行事,几乎都是由当地潜伏基督徒组织中的「御爷役」担任信仰指导、祭祀、受洗与丧仪等信徒人生礼仪的相关主事,下面再分有「亲父役」与「役中」等等。

由于当时德川幕府以佛教为主的檀家制度乃是宗教与人民管理的一环,再加上神道神社也在地方占有一定权威潜伏的基督徒们为了伪装,基本上都会貌似平常地在家祭祀佛教与神道的神佛。甚至在接受审判时,德川幕府为了测试基督徒而在地上绘制的基督教圣像「踏绘」,潜伏基督徒也会踩踏上去,借此隐藏身份。

江户幕府用以确认嫌疑人是否为基督徒的「踏绘」,平户市生月町博物馆岛之馆收藏。 图/陈飞豪摄影

平户市生月町博物馆岛之馆中,便有一个完整还原生月岛潜伏基督徒家中摆设的展出空间。走进这个空间,可以看到他们祭祀「祖先」(先祖様)的佛坛,一旁则是拜祭真言宗空海(お大师様)的小祭坛,然后在玄关附近,则有神道的神棚,拜祭当地氏神神社的神明。

而在佛坛旁边的一角,有一个平时应该是关起来的小房间,则是摆着潜伏基督徒们实践信仰的小型简单圣坛,被称为「纳户神」,以简单朴拙笔触画下的圣像「御挂轴」(お挂け絵)作为御神体,画像内容多为圣母子像。

平户与生月岛的御神体大多为这类挂轴,也有的是在神道神棚内藏着刻有圣像的金属牌饰,而不是著名的「玛莉亚观音像」,后者的神像大多是长崎周边浦上一带的潜伏基督徒所使用。

原生月岛潜伏基督徒,家中神坛与纳户神的复刻空间。 图/陈飞豪摄影

潜伏基督徒于纳户神祭坛中使用的圣母子图像挂轴。 图/陈飞豪摄影

长崎一带的潜伏基督徒所使用的玛丽亚观音,平户市生月町博物馆岛之馆收藏。 图/陈飞豪摄影

潜伏基督徒的祭坛前方,常供奉着装了「圣水」的「御水瓶」(お水瓶),圣水来自生月岛旁的无人岛「中江之岛」,也就是先前提到许多殉教者被处决的岛屿,是重要的信仰与崇敬对象。昭和时代时,更被设置了小祠堂以供奉「三体大人」(ご三体様)象征被处决的先祖们,而这类追悼殉教徒的想念,也是潜伏基督信仰的重要骨干之一。也因此,除了宗教仪式外,目前中江之岛一律禁止登岛。

「取水」是平户潜伏基督教信仰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基本上由「御爷役」带领重要核心成员执行,他们会在切实进行洗净仪式后,前往中江之岛悬崖的「岩场」取水,过程中也作着祷告唱诵的「Orajyo」(オラジョ),后来由音乐史学者皆川达夫考据,认为其原曲非常有可能是圣歌「O gloriosa Domina」。

取水后,这些圣水便会被慎重保管,用于祭祀纳户神,也使用于「受洗」(お授け)、医药与「驱邪」(お祓い)。驱邪的过程也十分特别,原本在天主会信仰中,祷告时用于鞭打自身的「苦行鞭」,在潜伏基督徒们的转化下成了「Otenpensya」(オテンペンシャ,お道具),反而比较接近神道中「祓串」(はらえぐし)的用法,在进行屋内的驱邪时,在玄关、中柱与床柱等地,一边唱着「Orajyo」,一边撒着圣水并挥动「Otenpensya」。

丧礼时也会使用「Otenpensya」,不过由于禁教时代在幕府的强制规定下,丧礼对外都要使用佛教仪式,其后仍会找空档偷偷进行私底下的苦行鞭驱邪与圣水仪式。而且有趣的是,所有潜伏基督徒们的墓地,外表虽然是佛教式,但都会朝向中江之岛,也就是他们信仰中的圣地。而他们的岁时祭仪中,传统基督教节日如平安夜与圣诞节,则是化为了「御产待ち」与「御诞生」,并与公众表订的各种节庆相互混合。

被祭祀于中江之岛小祠中的「三体大人」塑像,平户市生月町博物馆岛之馆收藏。 图/陈飞豪摄影

潜伏基督徒去中江之岛采集圣水用的御水瓶,平户市生月町博物馆岛之馆收藏。 图/陈飞豪摄影

潜伏基督徒们转化成驱邪器具的苦行鞭,平户市生月町博物馆岛之馆收藏。 图/陈飞豪摄影

由此可见,日本长崎、平户与天草的潜伏基督教,其传统与祭祀仪式由于江户时代近200多年的禁教政策,一方面缺乏来自欧陆的直接更新与输入,一方面更是为了掩饰,而隐匿于各种本土民俗的面具之下。

例如先前提到,目前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春日聚落」(かすが,位于平户岛西部,接近生月岛)为例。在此的潜伏基督徒,就是将各种祭祀活动隐藏于安满岳的山岳信仰之下。

走入春日聚落,便可看到许多过去留下的遗迹。如先前提到,祭祀纳户神的家屋以及聚落的丸尾山上,在过去的基督教黄金期曾有立上十字架的纪录,并且被发掘出许多基督教墓穴的遗构,也因此上方设有的小石祠,则是借代之下,作为潜伏基督教祭祀的标的物之一:表面上是祭祀民间传统信仰而立下的小祠,实则追悼那消失的十字架与基督徒先人们。

此外,安满岳上的石造小祠,也被春日聚落的潜伏基督徒称作「基督祠」(キリシタン祠)作为祭祀据点之一。由此可见,日本传统中以自然物为御神体的想像,也被潜伏基督徒们置换概念,作为崇拜对象物之一,信者们便在伪装成山岳信仰的圣地巡礼中,崇信着自己心中的圣母与耶稣基督。

不过,平户潜伏基督徒们也在宗教自由化后,曾在昭和初期设有自己的公开教会「烧山御堂」,并且持续运作到2024年3月,才因少子化与偏乡老化的问题停止运作。

观看这些潜伏基督徒留下来的文化成果,在文化混成的异国情调感之外,其实也带点些许的历史无奈感,在大规模禁教的政治政策下,确实让日本远离了某些西方殖民帝国势力的觊觎,迎来200多年的江户盛世,但确实也因此牺牲了一些满腔热血的国外宣教士,与坚持信仰的日本教徒们。

其中最令人动容的,应该是在明治时代新的历史机运之下,潜伏基督徒终于迎来了宗教自由,但面对重新返回日本的「西方正典」时,他们依然坚守自身的信仰形式,那是先祖们面对可能丧失宝贵生命的危险下,为了让自身信念存续而努力转化的印记,这种精神十分值得尊敬,也是本文在惊叹这些混血的文化成果时,另一个萌生的反思。

丸尾山上的小祠也成为潜伏基督徒山岳崇拜的据点之一。 图/陈飞豪摄影

安满岳上的石造小祠,被春日聚落的潜伏基督徒私下称作「基督祠」。 图/翻摄自「长崎ながさきと天草あまくさ地方の潜伏キリシタン関连遗产」网站

日本基督徒西玄可殉教地附近的坟墓,确实不少意味深长地向着圣地中江之岛的方向。 图/陈飞豪摄影

责任编辑/王颖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