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盐大战:唐朝 吐蕃和南诏的那些纷争
由于五花八门的原因,我们至今都能目睹周期性的抢盐风波。若非如此,可能很多人都难以记起,这些细小晶体曾经有多么昂贵。
尤其是在生产力欠佳的古代,类似行为更是家常便饭,甚至能引发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比如中世纪时期的西南,就有唐朝、吐蕃和南诏的一场“抢盐三国演义”。
盐的重要性让汉朝对西南地区强化管制
早在汉朝时期,朝廷已对西南各大盐井进行控制。《汉书·地理志》记载滇东连然(安宁)“有盐官”,《华阳国志·南中志》称当地“有盐泉,南中共仰之”。《后汉书·西南夷传》记载滇南永昌(保山)太守郑纯向当地人征收“盐一斛”作为每年的赋税。而滇西比苏(云龙)等地也有盐矿。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唐代。《蛮书》记载安宁城内外,姚州(姚安),敛寻(维西)之东南、西北,剑川,昆明城(四川盐源),丽水城,长傍城及周边诸山,威远城、奉逸城、利润城及所属茫乃道、黑齿等部落……皆有盐井,有部分已经位于今境外。
唐朝要独霸西南地区的盐矿 就不得不顾忌吐蕃和南诏
上述城市或部落都围绕盐井分布,缘由不言而喻。《蛮书》记录之详细可见是刻意为之,或许作者樊绰充当了唐朝的情报人员。事实上,唐朝秉承了一贯的盐业专营传统,自然不能放过云南及周边一带丰富的盐资源。于是,存在利害冲突的另两个势力,吐蕃、南诏的立场也很关键。
其中,吐蕃没有专营传统,但制盐方法也相对落后。《蛮书》载其“不解煮法,以咸池水沃柴上,以火焚柴成炭,即于炭上掠取盐也”,制成的盐由于混入炭灰,色黑味苦,品质不佳,吐蕃因而也更倾向于通过扩张势力范围以向被征服地区征盐。
南诏也有食盐专营制度 但并没有中原那么强硬
其次,南诏也没有专营制度。《蛮书》提及“升麻、通海已来,诸爨蛮皆食安宁井盐……劝百姓自煎”,滇西至境外各井“当土诸蛮自食,无榷税”,《新唐书·南蛮传》也载“昆明城诸井皆产盐,不征,群蛮食之”。两书仅称览赕城盐井(禄丰县琅井村)洁白味美而被南诏王室独占,取够了就封井。
此外,南诏还向盐井派出“蛮官”,但具体职务不明。说明南诏王室独占品质较好的盐井外,对其余大小盐井除了象征性派出官员。既不征税也不管控,也任由当地部落自行处置,从而打破汉代已有的传统。
云南很可能从邻近的巴蜀学习先进制盐技术
值得一提的是,南诏还采用较为先进的技术。据《蛮书》记载,南诏人针对直井、斜井分别采用辘轳提升、人背或竹竜(唧筒)相接汲取两类办法取盐,然后用与汉地接近的煎煮法制盐,不仅效率高,制成的盐纯度高、口感好。
为此,南诏治下诸蛮有着充分的理由。既要抵制唐朝剥夺自身“吃盐自由”,也必须提防吐蕃人来抢盐。三方矛盾,一触即发,彻底酿成天宝战争。
云南自古以来是产盐大省 多个重要城市因盐而生
天宝战争的爆发原因 有很大比重来自食盐
对于战争起因,汉地文献与云南本土《德化碑》都各执一词。但不外乎将锅甩给了张虔陀、杨国忠等人的私德,却都对冲突最初发生地——姚州的巨大盐业资源只字未提。何况历史记载并非没有在别处留下只言片语真相。
早在南诏反叛前,公元732年的玄宗《复勅云南王蒙归义书》中提及吐蕃抢夺盐井,指示南诏防备:嶲州盐井,本属国家,中间被其内侵,近日始复收得……吐蕃唯利贪,数论盐井,比有信使,频以为词……今知其将兵拟侵蛮部,兼拟取盐井,事似不虚……
原本对抗吐蕃的阁罗凤 不会想到 自己会投蕃叛唐
根据《新唐书》记载,唐朝曾染指另一处盐矿产地——安宁。“玄宗诏特进何履光以兵定南诏境,取安宁城及井”,此举触怒当地的爨部,其攻陷安宁城,杀死筑城使者。或许是发现有机可乘,南诏日后介入两爨内斗,吞并了滇东爨地,实力大增。
说回姚州,唐将此地作为打入云南的楔子,派出命官而非羁縻的重要原因在于当地富集盐矿。都督府所在的青(蜻)蛉县有晋代便已设盐官的白盐井,黑井、琅井(即上文览赕盐井)也都为州所辖。“所有课税,自出姚府管内,更不劳扰蜀中”,令朝廷多次打消丢包袱的想法。
在苍山洱海间多次取得大捷后 南诏开始向周边扩张
后来,姚州在天宝战争之初失守。对盐井的争夺,还将影响到日后南诏通过战和横跳来左右逢源。《蛮书》记载,794年春,南诏“延期”遵照玄宗昔日叮嘱,攻克吐蕃占据的昆明城,夺下盐井派官接管。
同时,南诏也完成了对内的集权。日后蒙世隆称帝,不断发动对外战争,也没有绕过盐。《云南志》、《新唐书·南诏传》载,公元854年,安南经略使李琢向当地的棠(崇)魔蛮以一斗盐换一头牛马,后者怒而为南诏大军当向导。
交广一带的部族加入南诏的盐业共同体
进而引发了私盐武装首领黄巢反唐的蝴蝶效应
表面强买强卖,背后恐怕是盐业专营造成的涨价。《唐会要》《新唐书·食货志四》等记载,因专营导致涨幅在三倍到十倍不等,李琢或许只是拿大唐普遍道理结合安南本地实情,翻至百倍而已,没料到心念“吃盐自由”的当地人无法接受。
当然,南诏并没有由于师出有名而成功,反而倒在了疯狂扩张的道路上。由此引发“唐亡于黄巢,而祸基始于桂林”的蝴蝶效应,带走了相爱相杀的大唐——讽刺的是,黄巢正是一位非常“刑”的私盐贩子。
南诏军队的战斗力 也有相当部分源于盐矿收入
继承南诏衣钵的大理 继续强化对盐矿控制
继承南诏衣钵的大理国,虽看似同期大宋更为文质彬彬,但对包括盐业在内的经济控制却不升反降。自立的罗甸、自杞两国,甚至还与昔日宗主发生摩擦,“侵夺大理盐池及臣属化外诸蛮獠”。而据《元史·地理志》的记载,其所夺的安宁盐池,本归大理相国高氏及其下属袁氏辖地。
究其原因,或许是无论南诏大理,都没有建立统一的货币系统。《蛮书》、《新唐书》等记载,南诏市面流通的一般等价物,包括布匹、贝币、金银乃至唐币,以及颗盐每颗约1-2两的盐。有交易即以颗计之。时至今日,白语中形容钱或圆形固体的量词“块”,读音仍接近“颗”。
由于没有统一货币制度 南诏和大理都允许直接用盐交易
后来的大理国、大理总管时期依旧如此。《宋会要》记载宋向大理买马的等价物同样包括了盐,《马可波罗行纪》还提到有加盖官印的盐币。文献记载与文物出土相互佐证,唯独缺乏本土铸币。但这并非粗鄙落后所致,因为结合当时云南文化与贸易的情况,可知只是统治者对经济控制并不上心。
与之对应,好处则是官民共享盐业成果。大理国灭亡后,蒙古统治者观察到么些蛮中的贫困户口“盐外不知别味”,并无“百姓贫家食盐甚少,或有淡食,动经旬月”的盐荒风情。《马可波罗行纪》则称押赤城(昆明)“人皆恃此盐为活,国王赖此盐收入甚巨”。
因为有着丰富的盐资源 云南至今仍保持着腌制食品的风俗
明朝时期的木氏土司 延续了控制盐矿传统
到了明朝时期,新崛起的丽江木氏土司延续传统,同吐蕃势力争夺川西盐井控制权。民间传唱的《格萨尔王传》中,有专门的《姜岭大战》篇章,描绘了双方围绕盐资源的战争。只不过代表丽江土司的三赕王之国被称为姜(Jan-yul),这正是藏语对南诏或云南的称呼,其寓意不言自明。
徐霞客曾在永昌(保山)看到:云南边境外的“野人”,以茶、蜡、黑鱼、飞松四种,入关易盐布。
《格萨尔王》中的姜岭大战 就是影射现实中的滇藏抢盐大战
此外,泰北重镇清迈在近代仍是滇盐输出地。但明清开始推行的销售区域限定办法,显然不利于食盐外运。若再考虑到以清迈为中心的兰纳国故地,与曾隶属大理国的景陇国关系密切,这一消费习惯最晚应该起源于大理国时期。
重要的是,云南民族成分不像汉、藏二地较为单一。但中缅越三国的史书都出现错误,将大理国的四境藩属误认为本体,盖因后者自称大理。大理国灭亡后,故地或流出的各族仍将祖先世系攀附于南诏,或流传共祖神话。这与南诏大理荫蔽之下的“吃盐自由”不无关系,属于利益塑造出一致认同。
明朝时期 许多土司纷纷宣称自己源于南诏
明朝末年 大批和硕特部族向东南方向挺进
只可惜,古朴的“吃盐自由”必然要终结在明清两朝手里。和硕特部在明末入关南下,驱赶盘踞丁真老家多时的丽江土司,让《格萨尔王传》中姜国落败成为现实。吐蕃也实现了制盐技术升级。被沐天波引入的大西军,平西王吴三桂,都将霸占盐矿作为战略,清军初入贵州时,原本食用滇盐的当地,盐价飙升已与李琢治下的安南相当。
明清朝廷对滇盐的控制也不断加深。这一过程来回反复,有多次允许民间运销,但仍逃不了限制+税收。《嘉庆重修一统志》记载,云南主要盐井的“额征正课银”加上“井费、经费”等三十七万六千余两,是“额征地丁正杂银”十九万二千余两的近两倍,且后一数字很难达成。
晚清时期的云南风土人情
此后,一些耐人寻味的现象也接连出现。首先是供给滇东的安宁盐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了约四百年。其次是云南在乾隆年间出现了食辣风俗记录。此时盐业专营较盛,而辣椒恰是隔壁贵州缺盐的平替方案。再次是边境居然出现了从缅甸、越南输入私盐的天罡倒转。
显然,源自南诏大理的宽松盐政并未得到继承或复兴。这一曾与国际惯例接轨的做法,证明深山老林环绕的土地并非与世隔绝、封闭落后,昔日光辉早已暗淡却不应被人遗忘。
唐继尧曾在出兵川黔时顺带抢盐 为旧事余波
直至清末,起兵反清的杜文秀最终落败,原因之一也是由于独占盐井而非宗教因素。结果导致民族关系恶化,丧失了其他本土势力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