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汤

图/杨之仪

时代的气息往往透露出某种巨大的神秘力量,无论服饰、语言或饮食,虽经过了几十年,忽然在某个街角不期而遇,照见了它的穿越。很久没有到过华西街,几年前若不是带国外来访的友人参观,差一点忘了这城境之西所聚拢的上世纪六七零年代的美食记忆,短短的一条街台南担仔面、米苔目、咸粥、当归鸭、蚵仔酥…,还有那怵目惊心的蛇肉专卖店,就在这一刻照映出童年时的回影。

记忆虽是陈年,但光影一如当初。在一个阳光灿灿的午后,我被拖着走进一间蛇肉店。霎时被关在铁笼里一团团的长虫给吓住,牠们纠结盘错成虬,令人毛骨悚然。眼镜蛇、百步蛇、黄金蟒蛇…,那是我童年的梦魇。直至今日,梦中偶尔仍会被那恐怖的景象吓醒,甚至有如蒙太奇,瞬间转变成被长蛇猛追的骇人一幕。舅婆说毒蛇越毒越清补,从小我两脚长满了脓疮,大人都以为那是胎毒,所以要以毒攻毒。其实按照现代医学来看,那是严重的异位性皮肤炎。

当第一碗的蛇汤放在面前时,姜丝的清鲜味扑鼻而来,碗里有两块像鸡脖子的肉骨,形色扁段白净。也许是汤清甜,也就不再排斥那两块肉骨,我一边啃一边勾着双脚,深怕长蛇钻出铁笼咬人。

自那次后,只要听到大人说要带我去吃蛇汤,我立刻躲起来,躲的地方很多,米缸、龙眼树上、院子里的木头堆旁…。有次,舅婆四处找人,直到黄昏要做饭,掀开米缸木盖才看到睡在里面的我。

不久,庙口来了个戏班子,架起了野台。听舅婆和邻居讨论酬神的戏码叫「白蛇传」,我听了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有戏可看,但害怕的是蛇要来了。

表姨听了我的担忧,笑得直不起身。戏未上演,果然整个下午已丝竹管乐不绝于耳,四合院的邻居和舅婆早早做了晚饭,大家等着七点的野台戏开演。

谁也不愿错过这场好戏,附近人家带小孩携板凳的,全出来看热闹观戏棚。我吵着跟随,舅婆说戏很长,怕我看到一半睡着,她可抱不动我了,我答应不睡着自己走回家,舅婆无奈带着我,抱着两个板凳,婆孙俩一高一矮来到早已人潮聚集的庙口,也不知舅婆哪来的好人缘,早有人帮她占了前排的好位置,第一排非但前面无人挡,演员的表情身段更是看得一清二楚。在锣鼓笙箫声中,一条巨大的白布蟒蛇,头、中、尾由三人举撑现形,接着从肚腹旁闪出一个身穿白衣的古典美人,舅婆说:「汝看,也有好看好心的蛇啊!」

看着看着眼皮渐沉,耳边依稀锣鼓声震天价响,人声鼎沸。不知过了多久,舅婆摇醒我,「白蛇来看汝啦,回家啰!」我勉强睁开眼睛,果然那身穿白衣的姑娘站在舅婆身边,「阿婆!多谢汝邀请,明天下午就去拜访汝!」

隔天一早,听到表姨在数落舅婆,「人家说做戏肖,看戏憨!汝真的把人家请回来?」舅婆辩解:「我看伊身世可怜,被养母卖到戏班子,就请人家来吃顿好的,是会按怎?」表姨说不过舅婆,就迳自上班去了。

表姨走后,舅婆开始忙起来,到鸡寮抓了一只母鸡,舅婆说母鸡肉质细嫩,款待姑娘正好。那是一个无从讲究的年代,只有麦茶,没听过咖啡,更不知有蛋糕。杀鸡只有在年节,不知舅婆对这白蛇姑娘为什么那么好?世间万物无一没有隐喻。几年后我才知道,原来舅婆也曾是个养女。这种同病相怜的邂逅,是否隐藏着舅婆久不为人了解的情感投射?

午后,表舅带回来一段雪白的肉骨,「阿姆,蛇肉买回来了!」一听是蛇,我整个背脊如惊猫般拱起来,那一窟蠕动的蛇躯,霎时在眼前浮现。转身准备再次躲起来,却被舅婆一把抓住:「那个漂亮的白蛇姑娘就要来了,汝毋爱看伊?」

正说着,外头喊:「有人在么?」随即一张干净清丽的脸庞探进门内,有别於戏台上的浓妆艳抹,我几乎认不得她就是那位白蛇姑娘。舅婆喜孜孜地请她入内,白蛇姑娘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两条纸湖的小蛇──白蛇和青蛇,「送乎汝,小朋友!」她对着我笑,很难想像她会是个蛇精。

那天舅婆和她话家常,好像彼此相识甚久,更具体的说,好像一对失散多年,找到彼此的母女。那姑娘说到被卖到戏班子的一段往事,舅婆轻轻拭泪,一对陌生人用她们能理解的质朴单纯,互诉陈年琐事中的点滴,谓叹中却让人如沐春风。这也许是为什么我长大后,那么爱听故事与说故事的原因吧!

那天舅婆办了一桌子菜请白蛇姑娘,舅婆夹了只鸡腿给她,白蛇姑娘眼眶泛泪,感激的说:「阿婆,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鸡腿!」舅婆慈和的看着她,「现在吃也是吃啊!」如果说人的一生能留下时间印记的东西越来越少,但起码这一幕我会记得。

舅婆在给白蛇姑娘劝吃夹菜的同时,并未忘记那一大截的蛇肉,她舀了一碗水入小锅中,接着片老姜切姜丝,待水滚姜丝入锅,不一会儿空气中充满了清新的姜味,接着她把剁块的蛇肉放入锅中炖煮,空气中原有的姜味混着一股肉香,不是猪肉也不是鸡鸭,那是嗅觉很难查辨的一种气味。

「我不要吃蛇肉!不吃!」我跺脚抗议,「小朋友!妳看妳满脚红豆冰,吃了这种汤才能快好,妳说它哪有蛇的样子?它是龙,妳喝的是青龙汤,吃的是青龙肉,这个叫龙骨!」她指着那块肉骨说。

我望着放在眼前的那碗青龙汤半信半疑,碗里飘上来的清新鲜甜让我忍不住尝了一口,似乎比之前吃过的蛇肉汤好喝多了,肉质更细。

吃过饭,白蛇姑娘要去上戏,隔天戏班子就要离开了。临走前舅婆叫住她:「姑娘啊!此后咱不知会不会再见,望妳这条蛇有一天变成龙!」

「阿婆!真多谢!我会永远记住汝这句话!」

故事很短,人生很长。多年后,即便到了舅婆的年纪,回想她当年叫住白蛇姑娘时的眼神,记忆里那是一分充满体贴的童真,尤其她那些细琐日常的语言,在回忆的思索中已然如入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