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论广场》一脉相承的哥大学运(周阳山)

图为22日在哥大校内扎营抗议的人士。(图/路透)

在过去半个多世纪里,纽约市上西城区的哥伦比亚大学爆发了3次震惊全美,影响深远的大规模学运。这就是1968年的反越战、争民权、流血的革命抗争;1985年反南非黑白分离制度、要求全面撤资的异议运动;以及2024年反对以色列政府、支持巴勒斯坦,要求抵制并撤资的抗议行动。这3次学运标的各不相同,但却一脉相承,而且影响持久,不但改变了社会舆论,也扭转美国乃至西方的政治与文化氛围,挑战既定的意识形态霸权。

1968年学运是民权运动抗议风潮的高峰,以挑战美国保守政治为其核心诉求。当年4月4日,民权领袖金恩被杀害身亡,哥大学生对该校附近晨边公园体育馆建筑计划发起抗议行动,并结合周遭黑人居民进行抗争,另外还指向哥大校内的军事工业综合体「防卫分析研究所」,要求其迁离哥大。4月23日起,数百位示威学生占领了大学部「哥伦比亚学院」的汉弥敦厅(Hamilton Hall),并将代院长克曼押为人质。自此而后,汉弥敦厅也就成为学运的重要标志性建筑。

激烈的学运导致校园秩序严重破坏,参与者不只是哥大学生,还包括社区民众和其他民运人士,这也是历次哥大学运的重要特色。它不仅止于学生的参与,同时也跨越了不同的阶级、行业、社区与种族,系广泛市民共同参与的超大型社会运动。4月30日,运动发展到最高潮,纽约市警方攻入校内5栋被占领的建筑,逮捕了712名学生,大部分学校课程均告停顿。一周之后,课业逐渐恢复了,但数以千计的学生却基于对校方召警行动的强烈不满,加入了罢课学生的行列。

哥大学运是1960年代民权运动的重要指标,激进学生与市民对抗的是整体的大学建制与政治体制,他们采取的手段是以暴易暴,不惜与军警对抗。影响所及,全美各地大学校园也掀起了抗争的狂潮,其中一部分激进学生日后还加入革命颠覆组织「气象人」(Weatherman),誓与美国建制集团为敌,激烈对抗。

1968学运的结果造成校方与示威学生誓不两立、两败俱伤。后来双方各自选择在不同地点举行不同的毕业典礼,这是典型的反权威与反体制。而最终的结果是在强大的民意压力下,美国被迫退出越战,詹森总统也不得不放弃竞选连任,各大学被迫检讨与各大财团及国防工业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进而形成一股以民权运动(Civil Rights Movement)为名的反体制风潮。这正是当前西方与东亚的自由民主派人士称许的「普世价值」,但同时也是川普的民族民粹主义强烈敌视的「民权运动价值观」。

著名的犹太裔心理学家弗洛姆针对哥大学运指出,这次学潮「是在一个日趋僵化的社会中,一场以生命为名的革命」,「在当代社会与教育系统中,人们的自由范畴已趋于缩减,因此有时在一项戏剧化的行动中,采取较激烈的涉入态度,却成为唯一有效的行动良方了。」这可视为1968年学运抗争的重要诠释。

但17年后的另一场学运却选择走向体制内的改革与抗争。1985年学运的主诉求明揭而且清晰,它的要求是:哥大董事会与董事个人,必须从当时仍实施黑白分离(apartheid)政策的南非全面撤资。借此迫使南非政府改善黑人的人权与待遇,并放弃黑白分离政策。4月4日,也就是金恩逝世17年纪念日,超过400位哥大学生封闭了汉弥敦厅的入口,静坐示威,要求校方全面自南非撤资,有200多位哥大教授对学运公开支持,而校方则保持定力未召警入校驱离示威者,始终维持校园的承平。

4月15日示威活动进入高潮,前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杰西.杰克逊在哥大发表了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强烈指责哥大的南非投资政策是出卖节操,他赞赏现场示威者提供了道德与正义的表率,也吸引全美各校的重视;有40余所大学响应抗议学潮,许多律师、退休法官、民运领袖与哥大校友,进入校园为学生提供服务,并与法院及校方进行沟通,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

1985年学运的抗议活动持续了21天,高潮是4月18日的社区民众大游行,3千多位学生和社区居民,包括黑人群众、工会领袖及其他民运人士,声援学运。由于抗争标的清晰简明,在全美各地造成了积极的影响。3个月之后,美国国会参众两院提案通过,对南非采取广泛的经济与道义制裁。这也导致南非黑白分离政策的最后终结。

著名的社会学家华勒斯坦指出,1968年的学运包含了3项同时进行的社会运动,也就是维护黑权、和平反战与文化解放,它采取激烈的占领校舍行动逼迫校方让步,要求哥大必须厘清与国防工业集团的关系,进一步改善与社区黑人民众的互动,并强化教师与学生在校政事务上的发言权与监督功能。相对于此,1985年学运则简单许多,它运用温和改革手段,标的明确,直接挑战雷根总统代表的政治保守势力,迫使南非白人政府不得不让步。同时由于得到美国国会的正式认可,采取相应的制裁措施,效果明显。就此而论,这是一次成功的体制内改革行动。

相对于前两次学运,今年的哥大学运诉求也是明揭而清晰,那就是:反对以色列政府,要求抵制纳坦亚胡政权并全面撤资,以及声援巴勒斯坦。这次学运得到了超过100所大学的声援,并扩及西欧等地。至于运动的行动纲领及参与群众则与前两次学运相类,不仅止于学生,还包括社运人士与社区民众,但其结果却与前两次学运大相径庭。

首先,国会议长强森进入哥大校园,在嘘声中公开表态反对学运的立场,凸显了共和党与川普不但反对学运诉求,也反对一脉相承的「民权运动价值观」,并且主张全面维护以色列的权益,支持对巴勒斯坦人进行镇压。这凸显了川普本人一贯反对民权运动,强力支持犹太与以色列的既定立场,与民主党支持黑权、保护少数民族权益,维护中东和平的诉求,截然对立!

至于执政的拜登总统与民主党政府,则反对强硬派纳坦雅胡政府的过激行动,并亟力争取美国境内阿拉伯裔与穆斯林选民的支持;但他也公开反对过激的学运,同时强调必须维护犹太人权益、支持以色列。基于此,拜登一方面支持学运的言论自由与人权诉求,但另一方面却又认可警方进入校园逮捕肇事者。迄今为止,各大学校园已有超过2000人被捕,参与示威者被校方威胁开除停学,而犹太财团也将这些人列入「就业黑名单」。

5月初,美国众议院以绝对多数通过了《反犹太主义意识法》,全面对抗学运的主要诉求,迳直将「反以色列」与「反犹太」划上等号,并对任何反犹太主义的主张,都列为禁制的红线。换言之,美国宪法赋与的言论自由以及不同的宗教诉求,都将因此一法案而受到严格限制。就此而论,学运标的与国会决议不但针锋相对,而且形成公民社会与政治社会全面对峙的态势,这不但凸显了以色列游说集团对国会议员无远弗届的影响,同时也反映公民社会内部的严重分歧。这是一个缺乏基本共识的分裂型社会,凸显了民主体制面临的重大挑战!

对于美国各地学运参与者被捕,以及相关的惩处行动,联合国人权委员会表达了不安和不满。人权事务高级专员蒂尔克强调,表达自由与和平集会的权利至关重要,当整体社会在重大问题上出现分歧时,尤应如此。美国一些大学校方和执法官员,为了限制这种表达自由而采取制裁行动,必须受到仔细的审视,目前在多所大学中部分的执法行为似乎已产生了不成比例的影响。他强调反犹行动和言论完全不可接受;但反阿拉伯与反巴勒斯坦的言论行动同样也应受到谴责,这种危险的言辞很可能会引发真正的暴力。

但在犹太人社群内部,却出现了基本异见与认知的分歧。著名的犹太裔参议员桑德斯,曾在纳粹大屠杀中失去亲人,他指斥纳坦雅胡政府将美国大学校园内的抗议活动定性为「反犹太主义」,试图转移他的极端主义与种族主义偏执,这是不道德的。他指出,以色列政府已经杀害了34000名巴勒斯坦人,伤者超过77000人,其中70%是妇女与儿童。另外,以色列军方摧毁了221000套住宅,造成100多万巴勒斯坦人无家可归。这都不是因为反犹太主义造成的,纳坦雅胡政府本身的偏执与极端,侮辱了美国人民的智商,也不能免于国际刑事法院的起诉与制裁。

由此看来,2024年学运不但继承了1968年学运的反体制、激进与革命的色彩,而且与政治决制机制抗衡。由于国会多数的决议站在学运的对立面,一旦反犹太与反以色列划上了等号,则文化认同、宗教信仰与政治共识势必出现严重的扞格,自由民主体制面临着双趋冲突,这是美式民主的危机与警钟。

质言之,3次哥大学运的影响各不相同,1968年的民权抗争冲击了美国的保守政治,树立了新的人权典范,为西方的自由民主与普世价值奠立新标竿。但它也带来了暴力抗争,使校园运动与社会抗议日益尖锐,这是过去半个世纪美国社会内部对立与政治抗议行动日趋激化,流血牺牲不断恶化的成因之一。至于1985年学运,在体制内推动温和有序的改革,对保守的雷根政府构成严峻挑战,但由于国会支持,借由对南非的撤资行动,终结了黑白分离政策,也导致南非白人政权的最后瓦解。

至于2024年的学运,面对的是比白人政权更具威慑力的犹太财团与以色列游说集团。影响所及,不但冲击美国的宪政权威、言论自由与文化宗教认同,而且还进一步面对公民社会由内而外的对峙和撕裂。其结果,恐怕只有等到年底大选结果出炉,方可见其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