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一百三十六)——开元年间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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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咱们聊了开元末年的一场大战,这一期我们对开元二十九年里的战争做一个总结。
我们老说军事是政治的延续,那军事有没有可能反过来影响政治呢?
答案是肯定的,这种例子在开元年间就出现了,而且不止一个。
从吐蕃这边说,韦氏大相达扎恭禄要不是大胜唐军,威名甚盛,没准能安全活到死。但问题是他也不知道,大胜唐军能导致自己被剁了。再说了,当时可是尺带珠丹亲征督战,也容不得他有啥花花心思。
同样的例子,之后在唐朝也出现。
王忠嗣最猛的时候,身兼河东、朔方、河西、陇右四镇节度,“控制万里,劲兵重镇,皆归掌握。”
然后就是因为不想打石堡城,就差点被李隆基咔嚓了。
这都属于军权太重,让君主有点突突,想要拔刺的案例。
除了这种君臣之间的猜忌以外,军事还影响了行政区划和管控方式。
这种影响在唐蕃双方都存在,只不过吐蕃类似的记载比较少,我们只能拿唐朝做例子。
陇右是唐朝的心腹之地,东接关中,西联河西,要是把西域比做唐朝伸展的羽翼,那陇右就是这幅翅膀的翅根。
当吐蕃从高原上崛起以后,陇右也承受着巨大的军事压力。
还记得我们之前讲过,武周万岁通天元年(696年)论钦陵在素罗汗山(今甘肃临洮界)大败唐军,武则天震怒,主将王孝杰和娄师德都被直接撸成了白丁。
其实,早在此战之前的694年,武则天为应对吐蕃的威胁,就陇右边防做出了调整。在这一年里,她提拔娄师德为“河源、积石、怀远等军及河、兰、都、廓等州检校营田大使”。这是目前诸州诸军合并管辖的最早例证,不久之后,武则天又设置了陇右诸军(州)节度大使,以凉州为驻地,掌管区域包括陇右、河西,以及整个西域地区。(《安史之乱前唐王朝对吐蕃的军事对策——以陇右节度为中心》_郑红翔)
能担任陇右诸军(州)节度大使都不是一般战士,娄师德、唐休璟、魏元忠、郭元振,随便摸一个出来,都是朝堂上的狠人。
由于陇右道的辖区实在过于狭长,东西延展长达三千多公里,再加上吐蕃鲸吞吐谷浑之后,对河西走廊的军事压力太大。
郭元振曾经上奏武则天说:“国家所患者,唯吐蕃与默啜耳,……夫患在外者,十姓、四镇是也;患在内者,甘、凉、瓜、肃是也。…… 善为国者,先料内以敌外,不贪外以害内,然后安平可保。钦陵以四镇近己,畏我侵掠,此吐蕃之要;然青海、吐浑、鄯,易为我患,亦国家之要。”
这段话说得极其精彩,充分展示了郭元振老辣的战略眼光。
他说:“今天国家所要顾忌的,也就是吐蕃和后突厥的默啜可汗。其中,外患是西突厥的十姓部落和安西四镇,内忧则是甘、凉、瓜、肃等州,也是就河西走廊。善治国者,应该是先内后外,不应该因为外患而损失国内,这样就可以保证国家的稳定。论钦陵认识安西四镇靠近他们,这是他们的关注点,同样的,青海、吐谷浑、鄯州,是我们的要害之处,应该是我们的关注点。
也就是说,郭元振认为河西走廊被据突厥、南挡吐蕃,而且地形狭长,缺乏战略纵深,应该是唐朝最最紧关节要之地。
这是在这种战略考量下,唐睿宗史载景云元年(710) 十二月,“置河西节度、支度、营田等使,领凉、甘、肃、伊、瓜、沙、西七州,治凉州。”
次年四月,正式确定了河西节度使的行政建制,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辖区以黄河为界,从陇右道中分出黄河以西专设河西道。
河陇两道分立,也是唐代节度使设立的开始。(《唐景云年间的陇右分治》_裴恒涛)
知道了河西节度使的设置时间,那陇右节度使是什么设置的呢?
关于陇右节度使的设置时间,唐史里有大量的记载,但问题是时间相差了好远。
时间最早的《唐会要》写的是开元元年(713年)的十二月,记载最晚的《元和郡县图志》写的是开元二十一年(733年),整整差了二十年,中间还有开元二年、四年、五年等各种记载。
目前主流的观点以《资治通鉴》的记载为准,陇右节度使设于开元二年(714年)的十二月甲子,首任节度使是咱们之前讲过的郭知运。
但也不是没有反对的观点,有的学者认为杨矩做鄯州都督的时候,就已经陇右节度使了。依据是杨矩父亲的墓志铭在提到自己这个二儿子的时候,写的是“持节陇右诸军州节度大使、兼鄯州都督。”
只不过他做的时间短了点,713年的12月才做上,714年的八月就自杀了。他自杀的原因是吐蕃大举攻临洮,掠走了陇右牧场的军马。而郭知运受命接任陇右节度使,也正是为了更好地应对吐蕃的威胁。(《唐代前期陇右节度使研究》_卢绍华)
说到这里,我们就可以来分析一下,吐蕃的军事压力,对唐朝军事改革的推动了。
纵观整个开元时代的二十九年里,吐蕃声势浩大的进攻一共有三次。分别是开元二年、开元十五年、开元二十九年,这三次进攻朝野震动,都促成了唐朝陇右地区的军事调整。
开元二年(714年)的八月,唐蕃河源会盟破裂,吐蕃大相坌达延率十万大军,杀入洮河流域。蕃军一路势如破竹,不但掠走了大量的陇右军马,还威胁到了兰、渭两州。
李隆基马上调整部署,以薛讷为“陇右道防御军大使”,郭知运为防御军副使,招募大量猛士从军,派往陇右前线。
洮州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管辖陇右的马场,还在于从洮河北上,可通兰州,也就是所谓的“狄道”。
同时,从洮河流域向东,可达鸟鼠山,此地为渭河源头,再向东沿渭水谷地,可直通关中。
所以,洮河流域对唐朝来说,战略地位相当重要。
开元二年的十月,蕃军卷土重来,再次杀进了洮河流域。
气急败坏的李隆基发下诏书,“调朔方后军兵及前年朝堂应募健儿等,总十万人,群牧马四万匹”,要御驾亲征,跟吐蕃玩命。
所幸薛讷和王峻在武街驿大败蕃军,没给李隆基赤膊上阵的机会。
虽然武街驿之战唐军大胜,但吐蕃在一年之内两次集重兵攻击陇右,足以说明吐蕃对陇右的重视程度。这件事反过来提醒了李隆基,让他加大了对陇右防务的投入。
此役过后,李隆基对西北镇军作出了改革。
首先扩充了军镇的士兵的数量;
其次是优先招募军镇附近的人当兵,免去了从中原奔赴边疆的劳顿之苦;
最后是在镇兵之外,另外组建“战兵”队伍。这些人只负责作战,提高边兵的战斗力。
这三条改革直接切中唐朝府兵制的时弊,改变了以前镇军每年轮换,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情况,很快就收到了效果。
开元八年,唐朝开始在两京及诸州选取十万人,免去所有差科,专门教习作战,他们就是“战兵”。同时,“战兵”制度也开始在东北的幽州推广。
到了开元十五年9月,吐蕃再次大规模入侵。
这次进攻由尺带珠丹亲自压阵,蕃军突破了祁连山防线,攻陷了河西重镇瓜州,河西节度使王君㚟之死也与这次进攻多少有些关系。
唐军在这次进攻中表现,展示出常备军力无法应对吐蕃的大规模进攻。虽然这次吐蕃的进攻主要是针对河西,但陇右作为唐朝的心腹之地,在此战之后,依旧迅速做出了调整。
当年十二月,李隆基下诏创立了“秋防”制度。
每年六月从关内征调一万士兵在临洮集结,到了十月如果没有战事爆发,就放还关中。同时,从朔方军调一万精兵,六月集结于会州(甘肃靖远县),到十月无事,便回归本军。
这种每年六月到十月的临时征调,就是所谓的“秋防”。
出现“秋防”的原因在于,吐蕃的进攻有很明确的集结性特点,每年到了麦收集结,吐蕃都会发兵掠夺河陇的麦田,以便实施以战养战的策略。
同时,秋防制度还能看出河西、陇右、朔方三军的配合。
李隆基的诏书明确写到,吐蕃由河西进犯,河陇朔方军队该如何配合;吐蕃从河源进攻,三地唐军要怎样协作;吐蕃攻凤林关,唐军该如何应对。(《朔方节度使与唐代中前期西北边防—以“安史之乱”前西北地区的战略协作为中心》_李文才)
由此可见,唐朝其实对蕃军的进攻路线很清楚。
这也符合地理环境的特点,从青藏高原向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区,地形破碎,沟谷纵横,适合大兵团作战的通道,其实就那么几条,吐蕃知道,唐朝也清楚。双方都在重要的战略节点上建城驻军,大量的战例都是围绕着几个战略支撑点展开的攻防战。这也让陇右的拉锯战,显得异常残酷和焦灼。
为了应对连绵不绝的战事,李隆基除了派驻更多的军队以外,还对节度使的财政权也作了调整。
开元十五年的十二月,陇右节度使张志亮获得了所在区域的支度、营田等财政调配权。
我们在谈到安史之乱的时候,经常会说安禄山造反是因为他既拥有军权,又掌握财权,几乎成了国中之国,并以此来证明李隆基的昏庸。其实李隆基不可能不知道这种弊端,而且唐朝之前的惯例也是军权与财权是截然分开。但战争的爆发是一瞬间的事情,坐镇边疆的将领,必须要有足够的财权支撑军事运作。所以这是个两难的决定,而帮着李隆基下决心的,正式他的妹夫——吐蕃赞普尺带珠丹。
开元十五年的四十万大军入侵河西,就像是一记重拳,打开了节度使掌财权的禁锢,才有了之后安禄山的渔阳鼙鼓。
另外,镇兵的长期驻扎从另一个方面,增加了节度使的权威。
之前唐朝推行的府兵制,是以国家军队为核心的状态,具有“战时为兵,平时为民”的特点,是一种强制性的义务兵制度。
但随着吐蕃军事威胁的增大,府兵被迫长期在军中服役。
在开元五年的诏书里曾经特别强调,边兵服役以“三年二年为限,不得延留”。但到了开元十六年的诏书里,边兵的轮替已经到了五年。
所以,从河陇开始推行的节度使制度,其实核心就是边防驻军的长期化和常态化。
这种以招募为主的边兵,士兵不需要从事农业生产,以戍边为职业,所需要的物资全部由国家供给,这就已经成了合同制的专业军人。
唐朝的募兵制在开元二十五年形成了定制,在这一年发布的诏书里写到,“……置兵防健儿。於诸色征行人内及客户中召募,取丁壮情愿充健儿长住边军者,每年加常例给赐,兼给永年优复;其家口情愿同去者,听至军州,各给田地、屋宅。人赖其利,中外获安。是后,州郡之间永无征发之役矣。”《唐六典·卷第五·尚书兵部》
由此,之前推行的征兵制被废止,开始招募长征健儿充实边军。这些被招募的健儿常驻于边地,家属也可以自愿随军安置,朝廷负责给予田地、房屋、税赋上的优惠。
于是镇兵与将领之间的关系,从府兵制执行的“兵散于府,将归于朝”,变成了兵与将紧密联系,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唐朝真正出现了军阀。
我们看问题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当时的历史环境。
有很多事情,不是出于个人意志,或个人喜好,而是环境使然。
而在玄宗时期发生的唐朝兵制改革,很大程度是来源于吐蕃的军事压力,所以这种改革最早在河陇推行,而后向其他区域推广。
到了开元二十九年,尺带珠丹再次御驾亲征,唐蕃两军围绕着石堡城展开了激烈的攻防。
李隆基在次年(天宝元年,742年)正月,再次梳理了节度使的管辖范围和兵备数量,这就是我们熟悉的“天宝十节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死胖子安禄山正式上线,担任了平卢别为节度。
在天宝十节度中,安西统兵二万四千、北庭统兵二万、河西统兵七万三千、朔方统兵六万四千七百、河东统兵五万五千、范阳统兵九万一千四百、平卢统兵三万七千五百、陇右统兵七万五千、剑南统兵三万九百、岭南统兵一万五千四百人。
镇兵总计四十九万人,马八万余匹,每年的军费开支达到了布一千二十万匹,粮一百九十万斛。
其中,河西、陇右、朔方、安西、北庭、剑南六个节度,都有防御吐蕃的任务,可见当时吐蕃的威胁之大。
甚至我们可以这么说,要是没有吐蕃的威胁,根本就没有安禄山这死胖子做大的机会。从这个角度上说,安禄山能混得人尽皆知,还得感谢吐蕃。
我们比较详细的介绍了唐朝在吐蕃的压力下实施的军事制度改革,那反过来说,吐蕃有没有做个相应的制度改革?
一定是有的,因为唐朝也发动过军事进攻。
在整个开元的二十九年里,唐军分别在开元五年、开元十二年、开元十六年、开元二十五年,发动了四次大规模的反击。
这些进攻会不会反过来促成吐蕃军事制度的变化,一定会,因为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只不过吐蕃的历史资料比较少,我们很难看出不同时代的变化。但是吐蕃设置了东境(鄙)五道节度使,可以认为是吐蕃遇到和唐朝一样的问题。就是边境与核心区的距离太远,从卫藏调兵成本太高。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唐蕃是殊途同归。
《吐蕃东境(鄙)五道节度使研究》_朱悦梅;
当然最后的结果也差不多,唐朝出了个安禄山,吐蕃出了个论恐热。
最后我们说一个数据,综合汉藏各种史料的记载,开元二十九年里仅在河陇地区爆发的大战,就有23次之多。其中,吐蕃进攻14次,唐军进攻7次,比例大概是三分之二对三分之一。
这说明,开元年间吐蕃依旧占据着战场的主动权,但同时也要注意到,唐军发动进攻的次数,明显高于李治和武则天时期,取得的战果也更多。
这说明唐朝走到第二个高峰期后,拥有了更多的战争资源,战争的天平正悄悄地向唐朝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