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贻芳:粒子物理走到尽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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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课老师:王贻芳,高山书院顾问委员会委员,中国科学院院士,俄罗斯科学院外籍院士,发展中国家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
已经发现的那些粒子就是最基本的粒子了吗?
弱电相互作用能不能跟强相互作用统一起来,成为大统一理论?
希格斯粒子的质量从何而来?它和暗物质的关系又是什么?
中国错过了上世纪粒子物理的所有重大发现,如果想要赶上,也许只有在粒子物理未来研究方向上下硬功夫了。我们未来的研究有两个大方向:一是研究新的理论,另外就是寻找新的证据。
要往这两个目标上快速靠近,一个最主要的路径是:借助下一代高能加速器。
对于中国而言,最佳的技术路线和方案就是:先做环形正负电子对撞机,然后在完成它运行使命之后,在同一个隧道里做质子对撞,一道两用。我们是世界上第一个提出来的。5年后,欧洲核子中心在2019年宣布了他们的最佳方案,跟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们选择的100公里环形CEPC,跟日本的ILC同样造价,但亮度高三倍,而且同时可以有两个探测器。和同样100公里的欧洲FCC-ee相比,亮度相当的情况下,造价又只是它的一半。
经过30多年折腾,我们对这个CEPC方案是有基础的。实际上在过去8年的努力下,关键技术跟国际水平已经非常接近。粒子物理是人类文明的标志性成就之一,我们正在追求从一席之地,走到全面领先。
粒子物理研究自50年代以来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大约有1/3的诺贝尔奖跟它有关。
那么大家很自然会问的一个问题是:粒子物理是不是快到尽头了?中国错过了上世纪粒子物理的所有重大发现,现在还有没有可能赶上?还是就在这个人类文明发展最深刻的领域彻底放弃,不玩了?
如果我们还想玩,就要提得出问题,并给出相应的解决思路。那么我们来看看粒子物理到底还有哪些科学问题?
尽头前的疑问
第一个问题,关于基本粒子的2x3矩阵。
这些真的就是最基本的粒子了吗?还是就像当初“无法分割的原子”一样,存在着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更基本的内部结构?因为这漂亮的对称性,不禁让我们联想到会有一个更深层次的结构,确保它最后呈现出这样一个对称性。目前有许多科学家提出了一种理论,叫做复合模型,但可惜还不太成功,需要继续努力。
第二个问题,关于相互作用的大统一。
历史上,我们曾有过电相互作用和磁相互作用的统一,造就了极其优美简洁的麦克斯韦电磁方程;我们也有过弱相互作用和电磁相互作用的统一,诞生了弱电统一理论。
于是,很多人尤其是相信宇宙简洁美的科学家们,自然也会问:弱电相互作用能不能跟强相互作用统一起来,成为大统一理论?甚至再进一步,弱电、强、引力相互作用全都统一起来,成为比如超弦理论。但到目前为止,这些问题都还没有解决。
第三个问题,关于希格斯粒子。
希格斯粒子是唯一一个已知自旋为0的“基本”粒子,当中是否有什么更深层的秘密?希格斯粒子赋给所有粒子质量,但其自身的质量又从那里而来 ?希格斯的质量会导致真空不稳定,这样的标准模型是对的吗?希格斯粒子和暗物质的关系又是什么?
另外,前面提到了电磁、强、弱三种相互作用,希格斯粒子还涉及两种全新的相互作用,叫自耦合 (希格斯粒子之间)和汤川耦合 (希格斯粒子与费米子之间),当中的大部分细节都仍是空白。
我们还有很多关于暗物质、反物质的问题 (例如:《》《》《》)。这种种的问题都告诉我们,标准模型并不是一个完备的理论,还有很多问题它没有也无法解决。
对此,我们未来的研究有两个大方向:
第一、研究新的理论。
比如我们对引力理论进行修改,避免暗物质、暗能量的引入。现阶段它们唯一的实验证据是天文观测,而这些天文观测实际上都关乎引力,或许存在一个或几个“正确”的引力理论修正方式。另外,我们也可能需要一个新的粒子物理理论,引入更大的物质—反物质不对称性来解释反物质消失之谜。
第二、寻找新的证据。
比如通过各种方式,在太空、在地下、在加速器或中微子设备中寻找更多关于暗物质、反物质、中微子等的新物理现象。
但新的观念、新的证据,需要通过新的实验指引我们往哪个方向去走。
中国下一代高能加速器:CEPC
解决的途径很多,其中一个最主要的路径是:下一代高能加速器。
其实粒子物理发展到现在,除了中微子振荡之外,标准模型的建立几乎都依赖于加速器。所以在未来,加速器不能说是唯一手段,但肯定是最主要的手段。
至于建什么样的加速器,存在各种选择 (直线、环形,电子、质子),各有各的可行性,包括科学意义、可扩展性、技术成熟度、经济性、时间进度等等。那么中国的高能物理走哪条路是对的?
2012年,我们发现对于中国最佳的技术路线和方案就是:先做环形正负电子对撞机,然后在完成它运行使命之后,在同一个隧道里做质子对撞,一道两用。
这个方案当时我们是世界上第一个提出来,面对了不少质疑,大部分人都认为电子没有意思,应该直接做质子。欧洲核子中心在那之后约半年的时间,也开始研究环形对撞机的方案,然后经过5年的研究,2019年他们最终宣布的最佳方案,跟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环形,先电子、后质子。
所以说尽管我们在标准模型方面还未有建树,但至少在高能物理未来发展的路线图上,我们走在了世界最前面。
这些年来,国际上都在进行高能物理的发展规划。
日本在90年代选了直线ILC,因为高能物理设备规模很大,一旦开船很难掉头,所以只能咬牙往前走。美国现在还在折腾,据说明年会做定案,可能会选择电子直线加速器或缪子对撞机。
我们选择的100公里环形CEPC,跟日本的ILC同样造价,但亮度高三倍,而且同时可以有两个探测器,所以我们可以获得6倍的希格斯粒子,相当于6倍的性价比。而和同样100公里的欧洲FCC-ee相比,亮度相当的情况下,造价又只是它的一半。
同时,它未来可以进行升级,用来做质子对撞、电子-质子对撞、重离子对撞等其他粒子物理实验。另外,它还是国际上最好的同步辐射光源,比世界其他同步辐射装置的能量高出1个量级以上而通量相当,一机多用。
无疑,这是性能、性价比、用途兼顾得最好的一个发展方案。
这个方案也展现了极为难得的多重机遇:
1. 希格斯粒子是全球共识最重要的粒子,而且希格斯粒子质量小,刚好在环形加速器还可以做的范围。
2. 欧美日眼下各有事忙,无暇他顾,欧洲核子中心2019年公布的FCC计划预计2038年建成,而我们2030年可完工,有十年的窗口期。
3. 我们中国有三十多年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经验。说实话,从加速器的角度来说,目前为止我们只做过250米周长的环形正负电子对撞机,别的没干过,没有经验。所以对这个CEPC方案,经过30多年折腾,我们是有基础的。实际上在过去8年的努力下,关键技术跟国际水平已经非常接近。
可以看到,高能所跟欧洲核子中心、美国费米直线加速器中心、日本的KEK等单位相比,虽然我们显然还做不到每个参数都比别人好,但即使有一点差距,也不是特别大。
当然,国情不同,它们实验室多,不需要一个实验室把什么都干完了,但我们中国暂时只有高能所一家,我们要不做就没有人做。
而且就像前面提到的,这样一个科学装置对中国整体的技术发展与应用有巨大的推动作用。无论是国内已有的技术更上一层楼,还是国内空白技术实现国产化,我们都已经进行了路径规划,尤其是高温超导、等离子体加速等的革命性关键技术。
历史上,对撞机技术曾催生了加速器的广泛应用。比如怀柔要建的同步辐射光源来源于环形对撞机,上海要建的100亿自由电子激光来源于直线对撞机。
而这些技术,又成了更多领域的基石。
例如同步辐射及散裂中子源,是材料结构与性能研究的利器;辐照效应,紧紧牵动着华为、紫光、比亚迪、东阳光等高科技企业在芯片、手机终端、锂电池、先进制造、医药等方面的研究;散裂中子源,催生了BNCT治疗技术,利用中子轰击癌细胞,精准、辐照损伤小,而且设备成本低,是目前最先进的癌症治疗手段之一。
但如果高能物理不领先,这些方面永远只能跟着别人跑。别人有了,我们再跟在后面建。即使指标有时略微领先,但技术的源头终究是国外,不是我们的原创。所以没有科学上的领先,就没有技术上的领先,只能被人卡脖子。我们唯有主动承担了风险,才能真正掌控整个关键技术。
过去,我们中国参加了国外的ITER、SKA、TMT等大科学装置,总共投入约100亿左右。所以现在中央提出来要建设一个由中国发起的大科学装置,CEPC如果能在360亿人民币的总造价中争取到国际贡献60亿,会是非常理想的候选者。
总的来说,我们相信中国现阶段建造这样一个加速器是没有问题的,需要推动相关企业跟我们一起在超导材料、超导腔、半导体、真空、电子学、电源等领域上努力,一起造就这个机遇,辐射中国的影响力,引领国际市场。
结语
粒子物理是人类文明的标志性成就之一,而我们正在追求从一席之地,走到全面领先。不管是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大亚湾实验、羊八井、慧眼卫星,我们这几十年来在一步步踏实积累,并抓紧机会往前推进。中华文明应该有可以载入史册的历史性科学成就,这个过程和成就也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科学、经济、社会和政治效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