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試煉德意志(下):極右退散?病毒吐回了「理性」卻吃掉「自由」

随着疫情看似缓解,德国从4月下旬开始,渐进式松绑防疫限制。但期间却已有为数不少按耐不住的德国民众,上街抗议。图为一名德国民众,戴上内裤充作口罩,抗议防疫封锁,并要求解禁。 图/路透社

▌前篇:〈瘟疫试炼德意志(中):救病但救不了自己的畸形医疗系统?〉

▌前篇:〈瘟疫试炼德意志(中):救病但救不了自己的畸形医疗系统?〉

就在4月初《明镜》批判的同时,德国民众对实施戴口罩措施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已有57%民众支持,而德国罗伯特.科赫研究所(RKI)随即见风转舵——终于建议民众外出时要戴口罩了。到了4月27日,德国各邦已全面实施公共场合必须配戴口罩的措施。

如果说检验试剂和口罩等防疫物资的问题,对联邦政府而言只是个代价高昂的初期失误,还可以亡羊补牢、尽速赶上供应;那么德国医院经营困难与人力短缺的多年沈疴,则显然无法在短时间内解决。

为此,卫生部长史潘(Jens Spahn)放下了姿态,以几乎请求的口吻,在3月中发信呼吁全国医院共体时艰,希望医院尽可能召回退休人员、推迟其他手术,将床位让给COVID-19患者,并承诺健保将会快速给付,补偿医院损失。

4月,德国收到大量来自中国的口罩防疫物资;但与此同时,却也爆出许多「物资瑕疵」争议。 图/路透社

虽有部分医院响应,但也有不少医院怀疑当局的承诺,抵制其呼吁。这些医院在破产的压力下,不得不在疫情的高峰,继续依靠例如髋关节置换、心导管术等能赚钱的项目来维持营运。德国医院协会会长加斯(Gerald Gaß)对此表示:

恰恰就在医护人力因疫情处于超限状态的当下,陆续传出有医院不得不裁员、或将正职人员转为兼职的新闻。特别是在疫情中发挥极大救命功能的偏乡小型医院,反而普遍濒临倒闭。正如《时代周报》讽刺地指出:越是在紧要关头,就越容易倒闭。

就算是大型医院,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疫情爆发后,不少大医院面临人力与财务的双重短缺,导致部分医护人员自身无法定期筛检、也常在无法确保杜绝传染的情况下继续医治病患。一名巴伐利亚邦的匿名医师对《明镜》这样形容:「每个人只能持续工作,直到自己出现症状为止。」

更不用提收治病患的过程欠缺分流,所有患者混在一起大排长龙等着筛检取样,或是送确诊病患进加护病房的过程中没有确实隔离,导致事后所有相关人员全部得隔离的各种混乱。

德国疫情正直线狂飙时,却出现了各种防疫混乱。图为3月,柏林一家医院门口,民众排队等着筛检新型冠状病毒。 图/法新社

幸运的是就结果而言,尽管过程中担忧医疗崩溃的警讯不断,但德国医疗系统的确撑过了这个难关。截至4月30日止,全德累计16万1,539人感染、其中6,467人死亡,死亡率为4%,远低于其它欧美各国,而基本传染值则已降至0.75。自4月中旬起,全德各邦已逐步解封。

让德国医疗系统暂时免于崩溃,除了是提高筛检量、各邦实施外出限制、以及医护人员一个肝当三个用的结果之外,还有一个让人倍觉讽刺的关键因素,那就是:德国的医院真的太多了。

近20年来始终处于政治不正确位置上的过剩医院,在COVID-19疫情中反而变成救命的稻草,收治病患。此外,由于以营利导向的畸形发展,德国医院经常牺牲民众基础医疗的需求,投资在高科技、高获利的昂贵设备——面对COVID-19疫情,在联邦卫生部不惜血本买单的情况下,正好让这些设备发挥了相当的救命作用。

让德国医疗系统暂时免于崩溃,除了是提高筛检量、各邦实施外出限制、以及医护人员一个肝当三个用的结果之外,还有一个让人倍觉讽刺的关键因素,那就是:德国的医院真的太多了。 图/法新社

▌德国防疫好棒棒?瘟疫下矛盾的政治效应

这些看在德国医疗政策专家的眼里,都并非长久之道。但如此种瓜得李,毕竟在帐面上让德国缴出了漂亮的防疫成绩,也让未曾细究的外媒,就因此「德国好棒棒」。

而德国当局也在疫情中搭起顺风车,转了个发夹弯,宣称要大力资助各地方小型医院——要知道,直到疫情刚要爆发的2月下旬,卫生部长史潘都还公开鼓励让过剩的偏乡医院倒闭。对此,与史潘同属基民盟(CDU)的一名偏乡县长批评道:

同一批政客和游说者,不久前还在要求关闭医院,现在又都支持扩建啦?!

也差不多是这同一批政治人物,如今其民意支持度都大幅飙升。这场危机让梅克尔内阁的满意度在4月一举冲上了63%,相较之前几乎翻倍。尽管当局在防疫过程中纰漏百出,但显然不影响民众观感:72%都满意联邦政府对疫情危机的处理。

疫情刚要爆发的2月下旬,卫生部长史潘还曾经公开鼓励让过剩的偏乡医院倒闭;如今却收获大批民调的防疫好评。 图/美联社

▌史潘与索德

危机处理的第一男主角当然就是史潘。这位一开始轻忽疫情、疏于准备,造成疫情防堵失败的卫生部长,疫情爆发后摇身一变成为梅克尔倚重的危机管理专家,在政治人物满意度排行榜跃上第三名,声望直逼梅克尔。

但这场危机里最大的政治赢家,恐怕要属巴伐利亚基社盟(CSU)党魁、同时也是该邦邦长的索德(Markus Söder)。索德过去曾因难民政策与梅克尔摩擦不断,其在2018年巴伐利亚邦议会选举时,因过份亲极右民粹的选战策略备受争议,该党选举的结果也惨遭70年来最严重的滑铁卢。

然而就在COVID-19危机中,索德率先宣布该邦进入紧急状态(Katastrophenfall)、封锁边境、实施外出管制。当4月初德国舆论都在热议尽早解封时,索德持反对态度,此外还大力支持全民戴口罩的措施。其手腕明确、严格,并且都先各邦一步采取行动。这让他在该邦赢得了高达94%的满意度——一个联邦德国政治史上难以想像的成绩。

在《明镜》4月底的最受欢迎政治人物排行榜中,索德也一举爆升至第2名,甚至超越梅克尔,仅次于联邦总统史坦迈尔(Frank-Walter Steinmeier)。

在《明镜》4月底的最受欢迎政治人物排行榜中,索德也一举爆升至第2名,甚至超越梅克尔。 图/美联社

▌为了防疫,可以牺牲多少自由?

这样的民意,背后反映了德国群众心态在遭遇疫情震撼时的转变。为了共体时艰,多数德国民众确实展现了必要的自制与团结、以及对当局的配合与信赖:高达95%的民众赞成外出管制、社交距离等措施。早先鄙视疫情并指控媒体「制造恐慌」的谩骂、以及歇斯底里的恐慌现象,也基本上被边缘化。

之前从没戴过口罩的民众很快地适应它的闷热不适。在家工作还得一边照顾哭闹小孩的父母,尽管生活节奏崩溃,但仍大抵支持政府不应轻率解封。巴伐利亚的餐厅业者在新闻镜头前被问到邦政府的营业禁令时,表情纠结、口气严肃地回答道:「当然,他(邦长)是对的。」

而趁机大开「Corona派对」的白目大学生则被舆论谯翻。有诊所医生甚至表示:自从有了Corona,连来看诊的奥客都变少了呢。这种团结自制、信任配合的大风向,一定程度也影响了传统上以「不争论的民主就不是民主」(”Eine Demokratie, in der nicht gestritten wird, ist keine.”)而自豪的德国社会。

「结束狂欢禁令!」图为在柏林布兰登堡门前抗议的德国民众,要求防疫解禁。 图/美联社

4月底,即使德国已经逐步进入解禁状态,但有示威民众仍在柏林举行了一场「民主葬礼」,抗议社交限制令,扼杀了德国民主。 图/法新社

一方面,像《纽时》那样单纯从正面的角度去报导德国民众对政府的高度信赖,有其危险与盲点——与民众对联邦政府的高满意度极不相称的,是后者一系列的误判与出包,德国民众的「信赖」其实相当一言难尽。

但另一方面,如果说疫情这种「例外状态」对民主政治的冲击、及其所带来的民情转变,将可能导致自由社会向威权倾斜或拥抱民粹?这也不尽符合德国目前的主流迹象。

相反地,德国的疫情危机大体上反而让理智压过情绪冲动,同时也重挫了民粹威权势力:德国另类选择党(AfD)的支持度,惨跌到2017年进军国会以来的最低点。

但这或许也要归功于该党部分政治人物一波自爆的神操作:他们逆风为反对而反对政府外出管制等防疫措施,并以一贯手法煽动阴谋论(例如暗示COVID-19病毒是政治菁英试图控制人民、实施民族换血的手段),引发民众反感。

如果说疫情这种「例外状态」对民主政治的冲击、及其所带来的民情转变,将可能导致自由社会向威权倾斜或拥抱民粹?这也不尽符合德国目前的主流迹象。图为抗议政府防疫措施,被警察驱离的德国民众。 图/美联社

整体而言,极右民粹的支持者陆续归队到传统右派的保守阵营,使得基民盟的支持度明显回血。德国民意板块的分布,因此从过去几年朝向极端分化,再度逆转往中间靠拢。但目前还不清楚这个新趋势能持续多久,特别是考虑到之后可能到来的经济寒冬。

此外,由于多数民众都认为疫情下的「例外状态」只是暂时性的,民众高度配合与信赖当局,这种表面看似「理性顺民」的风向,也将很快退潮。自从4月初疫情的高峰过后,各地阳光灿烂春暖花开,民调就显示,德国民众对各种管制措施的耐心已逐步下降。

到了5月初,尽管每日新增确诊都仍超过千人,但回复正常生活的呼声已成为绝对主流,而各种生猛又脱线的德国乡民也开始正常出没了:例如有人不愿遵守社交距离,就在超市里对前来劝说的店员拉扯叫嚣等。

五一劳动节当天,各地也零星出现抗议防疫措施的示威者,并与警方发生冲突。这些抗议活动多半由极左份子发起,但极右份子随后也加入队伍——这一对平日街头上的死敌,在疫情危机中竟然奇妙地统一在「维护宪法」的口号下,肩并肩地捍卫起了「个人自由」。

回复正常生活的呼声已成为绝对主流,而各种生猛又脱线的德国乡民也开始正常出没了。图为上周,斯图加特民众抗议政府防疫限制,并主张要求「自由」的民众,现场估算有至少上千人。 图/欧新社

至此,德国舆情也恢复了原有的活力:针对解封纾困等议题,人们分裂成「冒险派」与「自律派」互相争论,几乎没有共识。再加上对国会前此快速通过《传染防治法》(Infektionsschutzgesetz)增修条文的违宪疑虑、对医疗专家主导政治决策的反省、对数位监控病情之手段的质疑等议题,疫情稍缓的德国社会重新众声杂沓。

多方的纠结与争辩,正是典型德式政治运作的姿态。在巴伐利亚于疫情高峰严格实施外出管制时,还争论能不能安静地坐在公园长椅上独自看书(依该邦的规定是禁止的),是德国的联邦民主制无论如何都要坚持的余裕,也是让其复杂多元的社会能维持运转之道。

然而,面对即将来临的经济衰退、疫情可能二度爆发的阴影,乃至于中国试图藉疫情扩大对欧盟各国的影响力(明显例子如义大利的「德国好坏,中国才是好朋友」)、以及对其威权模式的政治宣传(例如疫情的诠释竞争、散布假消息、游说德国外交官员等),这种自由民主的余裕也将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

面对即将来临的经济衰退、疫情可能二度爆发的阴影,乃至于中国试图藉疫情扩大对欧盟各国的影响力、以及对其威权模式的政治宣传,德国自由民主的余裕也将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