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吴昊的〈树〉缘

2010年吴昊举行「心花朵朵开」个展留影。(本报资料照片)

季季1976年购得吴昊1975年版画〈树〉。(季季提供)

季季2006年《行走的树》初版,以吴昊版画〈树〉(局部)为封面。(季季提供)

1999年「东方画会」八大响马其中的五位画家合影。包括前排左起萧勤、霍刚、吴昊,后排左起夏阳、萧明贤。(本报资料照片)

吴昊的个性一向修持内敛,沉默低调,离世两周之后我才得知消息。艺术界有些画家虽作品好而人品欠佳,吴昊(1931-2019.3.29 )得享米寿之福,则是作品与人品俱佳;1976年与他的版画〈树〉之缘,尤让我时怀追思。

我十九岁就认识吴昊。

1964年11月11日,李锡奇(1938-2019.3.22)将代表台湾去东京参加第四届国际版画展,特别邀请三十多位友人于11月8日去他任教的板桥中山国校教室聚餐欢送。我当时是「皇冠基本作家」,也意外受邀参予盛会,认识了洛夫、商禽、郑愁予、辛郁等多位诗人,以及吴昊、李锡奇、秦松、欧阳文苑等「东方画会」画家。(关于李锡奇与那次盛会,2005年10月我已于《印刻文学生活志》发表〈大盆吃肉饭碗喝酒的时代-追忆一个劫后余生的故事〉;2006年11月收入《行走的树》初版与2015年增订版,此处不另赘述。)

到了年底,李锡奇从日本回来了,欧阳文苑为他接风,在他家吃火锅,我也意外受邀参加;「东方画会」画家还来了吴昊、秦松等人,都来听李锡奇畅谈日本行脚。

欧阳家的客厅邻着马路,天冷吃火锅保暖,但那汤锅坐在煤球炉上,红火熊熊,热烟滚滚,我们说着好烫好烫,挟起东西就端着碗到门口散热。吴昊也端到门口,却从不说好烫好烫,只静静的吹着碗上的热气。

那时还我没看过「东方画会」画家作品,对于比我年长多年的他们了解不多;两次聚餐只能学着以写小说的眼睛观人世;发现吴昊始终是话最少的人。

其后多年,偶而在画展酒会相见,或与画家朋友聚餐,吴昊依旧默然寡言。或因工作领域不同,五十余年来,我与他的对话可能不超过五百句。然而,这无损于我对他的敬重。我已了解,他的话都在他的画里;用刻刀与油彩说了形形色色的许多话。--他的艺术美学,确是需要沉静使力的「重话」。

我对吴昊的了解,是从杨蔚的文字开始的。杨蔚是《联合报》文化记者,1964年12月至1965年九月在《联合报》新艺版撰写「这一代的绘画」专栏,介绍当时杰出的16位现代画家。1965年5月9日我与杨蔚结婚前夕,他写吴昊那篇〈有开端而无结束〉于4月29日发表,起头几段即直入重点:

--「在现代画坛上,吴昊作半抽象的油画和版画,情况颇佳,而有一个突出的特色-乡土风格。此外,他熬了十四年的画布生涯,但他却强调这只是一个开端。

吴昊外貌朴实,言词拙挚。他是那一种脚踏实地的人物。从民国四十年起,他随李仲生作画,先从素描着手,小心翼翼,一步不乱。他最初的作品,有敦煌之风--是具象的,多少有些变形。之后,他就一直沿着这一条道路走,始终在贯彻中国民间艺术的趣味。

吴昊作油画又作版画,其中有一番辛酸。他卖出了作品,就作油画,因为油画的材料太贵了;而当他腰无分文的时候,他就拿起刀子作版画。他展过三次版画,那说明他有三个期间没钱。…

吴昊现职空军上尉。他的作品,在版画中,喜欢运用细致的线条,效果极佳。但是他对色彩的喜爱,使他始终不能忘情于油画。」--

最后,杨蔚写了这两句结语:

--「许多人认为他的版画比油画强,但是他自己最大的兴趣仍在油画。…好在这只是一个开端,而他不承认结束也是对的。」--

我当时天真的想:油画比版画贵,而吴昊的版画比油画好,以后有钱一定要买一幅吴昊的版画。

--1976年夏天,我第一次买画,买的就是吴昊的版画〈树〉。

我与〈树〉结缘,则是从林海音开始的。1971年我与杨蔚离婚后,疼惜我的林先生不时请我去吃饭。1976年有天看到她家客厅新挂了一幅树影参差的画,仔细一看,是吴昊1975年的版画〈树〉:枝干粗壮挺拔,枝叶繁茂参差;如在风中摇摆,又似在风中静止。我看了又看,极受震撼。

何凡与林海音是文坛知名夫妻档,他曾称赞1957年成立「东方画会」的八个年轻画家是「八大响马」;吴昊送新作〈树〉给何凡是感恩之礼吧?--这也显见他自己很满意这幅「力」作。

何凡当时是《国语日报》社长。我后来能买到〈树〉,也与《国语日报》有关。

《国语日报》位于福州街二号,对面大楼附设「国语日报语文中心」,教小朋友作文、绘画,也教外国学生中文;每次报名,家长常深夜就去排队,有时排到罗斯福路,管区警员还得去维持秩序。由于学生多,需要的师资也多,林海音帮忙请文艺界友人去授课;我也受命去教作文,周六周日各二小时。

有天我刚走入福州街,看到吴昊从《国语日报》大楼走出来,赶紧过去跟他招呼,说要来语文中心教小朋友作文,问他为何来《国语日报》?他说1970年从空军退伍后就来《国语日报》上班;也正要去语文中心教小朋友画画呢。

两个许久不见的老友,于是一起过街走向语文中心。我难忘他的〈树〉,趁机问他可否买一幅?他说:「妳不要买,我送妳。」我说:「你不要送,我要自己买。」上课时间到了,他转身说:「再说,再说。」两人分别走向各自的教室。

过了一个多月,他没拿〈树〉来找我,也许不愿卖给我吧?想想,是我的错。我不清楚画价,没问他多少钱,怎么买呢?

过不久,又在门口遇到,我又说起〈树〉,他仍说不卖,要送。我仍说,要买,不要送。一时情急,接着就说:「多少钱嘛,你少算一点,这样你愿不愿意卖给我?」他皱着眉头叹气了。

终于,寡言的吴昊伸出食指和中指。我说,两万?他摇摇头,两千。

我伸出手与他一握,兴奋的说,谢谢。

下周上课前,吴昊来教室找我,嘱我下课后去《国语日报》楼下等候,他上楼把画拿下来。

下了课,我捏着两千块走过福州街,在楼下等着。不久,吴昊下来了,啊,他拿的竟是一幅已经裱好的〈树〉。我把钱递给他,他不接。

「一千五就好,」他的左手也拿着纸钞:「妳先收下这五百再说。…」

啊,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次,换我说不出话了!

为了〈树〉,1976年夏天我和吴昊说了最多的话。那是多么难得的「交易」过程,造就了多么特殊的艺术因缘;让我在得知他大去之后,能够坐在客厅凝望着那幅〈树〉,沉静的回想吴昊而不致于悲痛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