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谢的鲁冰花──我与钟肇政先生的半生缘

钟肇政台湾首位完成大河小说作家,为台湾文学写下新页。(本报资料照片

1999年邀钟老演讲,阐述从事大河小说创作的心路历程时,与钟老合照。(古蒙仁提供)

1951年我出生那年,钟肇政发表了第一篇文章「婚后」,那年他二十七岁,首度在文坛露脸。1961年,他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鲁冰花」,同年又发表《浊流三部曲》大河小说,开启台湾大河小说的先声。1964年开始撰写另一部大河小说《台湾人三部曲》,历时十年而成,是台湾首位完成大河小说的作家,刚满五十岁就为台湾文学写下了新页。

这些辉煌的纪录,对当年我辈四年级生的文青,只能仰之弥高,钟肇政这个名字,或我们习称的「钟老」,也成了有志于文学志业年轻人难以攀越的障碍。至今我的书架上仍摆着四十多年前出版的这些丛书,虽然早就斑驳破损,满布尘埃,它们仍像一堵万里长城,绵延万里,贯穿台湾这块土地。因此要谈我与钟老的文学因缘,他恰如大河奔流,我只能濯足其中。

我与钟老初识,是在民国六十八、九年之间,台湾省新闻处安排作家参访省府建设的某次行程,三天二夜,地点是曾文水库乌山头水库等知名景点。我们搭同部游览车,他和叶石涛二人同座,文坛素有「北钟南叶」的尊称,能与文坛二位大老同车出游,同桌共餐,通宵长谈,是何等的福份,也是我那次参访最大的收获。

那二年间,正是我文运亨通的时候,连续二年获得第一、二届「时报文学奖」三项首奖,名利双收,各种邀约不断,最多的便是演讲和邀稿。钟老那时担任「台湾文艺」和「民众副刊」主编,每期都会写信向我邀稿。我因报社采访工作太忙,写稿速度又慢,老是无法如期交稿,屡次辜负了他的美意。但他从不以为忤,也从未间断,所以累积了不少他的亲笔函。

有一次钟老还冒着夏日艳阳,亲自到我的办公室面邀。以文学大老之尊,对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如此礼遇,那种积极、包容的精神,当下令我为之汗颜,也十分感动。至今我仍保存着那些信函,已成了至宝,少部分则捐给台湾文学馆永久保存,以示我对他的尊敬。

我和钟老往来最频繁、密切的,是1995到1997的三年间,那时我在「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担任奖助处处长,负责艺文界的奖、补助业务。钟老是基金会第一届董事,也是文学界的二位代表之一,每次开董事会之前,我都会专程到龙潭向他报告重要的议案,请他支持,也听取他对文学界的建言,以为改进。因此经常往龙潭跑,和他泡茶聊天,听他谈文说艺,一待就是一个下午。总要到夕阳西下,才依依不舍的离去,长年下来,受益良多。

但他最关心的,还是文学界补助资源的不足,与表演艺术和平面艺术相较,明显居于劣势,他几次在董事会上力争,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令他十分无奈,一度还想辞去董事,但不为行政院接受。勉为其难地做完三年的任期,显见他是个勇于任事,而不是虚应故事的人。

1999年他荣获第三届国家文艺奖,是文学界得此最高荣誉的第三人。我曾为他办了一场演讲,讲题是「艺术恒河」,以他一生投注在文学上的热情与信念,阐述从事大河小说创作的心路历程,获得很大的回响。

2001年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改组,我也离开工作了六年的岗位,返乡担任云林县文化局长,与台北文化界日渐疏远,与钟老也就少来往了。

但他在台湾文学的地位如日中天,2003年获颁第二届总统文化奖「百合奖」,2016年再获第35届行政院文化奖。集国家、总统与行政院三大文化奖项于一身,声望之隆,地位之高,允为台湾当代作家第一人,充分彰显了他在台湾文学上的贡献和成就,可说是对他一生志业的最大肯定。

2010年我在偶然的机缘下,转换跑道到桃园机场任职,翌年举家青埔定居,成为桃园市的新移民。几次路过龙潭,都会想起钟老,觉得应该去探望他老人家。但近乡情怯,几番踟蹰,总觉得因缘尚未俱足,而下不了决心,如此又蹉跎了二、三年。

直到2015年,桃园市文化局邀请我担任「钟肇政文学奖」的评审委员,评审会议结束后,我突然心有灵犀,直觉时机已经成熟,便与钟老的公子钟延威联系,表达想拜访钟老的意思,并请他代为转达,数日之后便安排妥当。令我惊讶的是,延威兄给我的地址,竟然和我四十年前与他通信的地址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我按照地址一路寻去,时间仿佛凝固了,曲折的巷弄,依稀还保有当年的痕迹,但距我上次到访,已有十七年的时间。岁月呀,那容得下十七年的变化,转眼钟老已是九二高龄的老耄,一头披肩的苍苍白发,安静地躺在光线幽暗的卧室里,只有两只眼睛依然明亮。

延威兄将他扶起来坐在籐椅上,一边告诉我,钟老得知我要来看他后,便一直很兴奋。来拜访他之前,我特别翻箱倒柜,找出一张十七年前与他合拍的照片。那时他已重听,上衣的口袋都挂着一只助听器,我和他讲话都得用喊的。如今他的听力已完全消失,只能用手写的。床头有一本大开数的笔记本和两支拇指粗的签字笔,就是用来和友人聊天交谈用的。

在延威兄的协助下,我们两人便用纸笔开始交谈,刚开始有些迟缓,后来渐入佳境。你一言,我一语,二人童心未泯,好像在玩接龙游戏,愈玩愈起劲,竟然笑怀大开,足见钟老神智仍清,风趣不减当年,「笔谈」了二个小时仍无倦容,我告辞离去时仍相约,文学奖颁奖那天再聚首。

但是那年的颁奖典礼,钟老并未现身,现场的气氛有些凝重。之后二年,我未再参加文学奖的评审工作,因此那次我与他的会面和笔谈,便成为今生的绝响。如今传来他辞世的消息,我虽不感意外,仍令我不舍。来年暮春三月,鲁冰花开花的季节,龙潭大北坑的田野之间,原本姹紫嫣红,一片花海的热闹景象,恐怕要暗淡、寂静一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