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读,而不是先写

(印刻文化提供)

人类世界持续上下流通,也为书写带进门来下层世界的人,书写有重重门槛,但没这种势利眼。文学极可能是人类所有行当最不势利的一种,来自下层世界的新书写者,如果够好(并不苛刻程度的够好),并不被排斥,反倒是直上C位的惊喜,仿佛把原有的文学图像「刷新」一次,还往往得到超过真正评价的注目和赞誉,俄国的果戈里、契诃夫是如此,日本的林芙美子尔后也如此。

只是,这比想的要慢、要难。

首先,要有足够数量的下层世界之人能熟练掌握文字,从中冒出来够格的书写者,这是等于要让整个世界脱胎换骨一次的人类大工程,没个几世纪耐心是做不到的。

固然,个体有超越性,不必等待集体齐一完成,甚至,我们可以相信波赫士说的,「每一人的一生,都可以写出一本极好的书」(亦即,人一生够厚够重,材料上绝对够)。事实也是这样,足够强的生命素材,对文字技艺的依赖可以降到极低,所以起步即颠峰,第一本书用的总是生命中最珍贵最厚积的材料,甚至如贾西亚.马奎兹说他自己写的第一部小说《枯枝败叶》,「总以为这辈子只写这本书,恨不得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用进去。」不只来自下层,时至今日小说世界从不间断出现所谓的素人小说家,且往往第一本书就是他最好的作品,至少不出前三本,这个现象如今在通俗类型小说是通则,不这样才是例外。

原因可以极直接说。人的生命经历,就一本书而言太多,但对一生的书写则又少得可怜,两本三本就差不多空了,所有认真的书写者都可证此为真。写下去,书写的重重门槛这才一个一个来,感性生命材料的快速消耗,得由人的思维、以及文字技艺来补充来替换。因此,「读」和「学」变得比「写」更重要;也就是说,书写得是专业了,所谓「素人」只是暂时性身分,不转入专业,就得离开。

你当然也可以同时是矿工、同时是书写者,这可能但不切实际,也难以持久,借用葛林的话说,「你迟早要选一边站的」。

就来自下层的书写者而言,更直接的难题是,如何取得这个「有钱有闲」的书写位置,或平实的说,如何同时挤出足够的物质条件和时间,这无疑还早,现实世界还差得远。

因此,小说向大众倾斜、翻转,不是走书写之路,而是阅读之路—做为读者,远比做为书写者便宜、省时间,而且识字即可,但即使如此,也还是得费时几个世纪。

在笛福.费尔丁当时,工业革命才起步,书籍是极昂贵的,就连夜间照明的蜡烛都算奢侈品,如中国古时的穷书生得靠雪光或萤火虫微光,甚至冒着痴汉罪名凿墙壁来偷。换算,彼时一本书的价格相当于一个工人两个月的工资,也就是说,相当于今天用六万台币来买一本书,这读得下去吗?所以,很长时日,在这个下层的劳动世界,阅读一直被看成是「有害」的,败家、浪费时间而且徒乱人心,让人上不上下不下无法安分于生计。

阅读,缓缓的以某种蜿蜒的、渗透的方式进行。像是,买不起书的人读可以传看的廉价报刊,上头印有连载的、当然多为享乐成分较高的小说;同理由,小说也拆册出版,如我们熟悉的分期付款概念。此一迢迢长路,甚至一直延伸到我这代人的童年,也就是一九五○~六○年左右的台湾,买书依然是得下点决心的事;更多人通过报纸副刊连载读小说,如历史小说是《联合报》的高阳和《中国时报》的南宫搏,武侠小说是《联合报》的卧龙生和《中国时报》的东方玉云云;武侠小说也仍拆册出版,一部武侠可拆到四、五十小册,且不由购买、而是从租书店租来;此外,阅读有害论仍余音袅袅,尤其读小说,通常得躲着父母和老师。

美国的冷硬私探小说,也是从彼时的《黑面具》杂志开始刊载,包括其代表作,汉密特的《马尔他之鹰》。

此一长路途中,至少有这两个重要节点—一是、所谓「读小说的厨房女佣」;另一是、企鹅出版社的「六便士小说」。某种意义来说,是前者促成了后者,真正改变了人类世界的阅读风貌。阅读(小说)如打开缺口的流向下层世界,开始于厨房女佣而非一般劳动者。女佣毕竟是彼时最贴近上层世界的人,她可由女主人处借来小说;之前,她从主人和其友人的交谈就先听到有关小说种种,有相当的阅读准备,她也有灯光,晚饭后的休憩私人时间,厨房一灯如豆,但足够她看清书上文字—

六便士小说,一本书可用一包烟而不再是两个月的工资取得,小说阅读至此才真正开向一般人,而这已经是一九三五年的事了。价格╳数量=营业额,最简明的换算公式,低价当然是阅读的福音,但愈是影响深远的大事,总愈有着某种潘朵拉盒子意味的种种效应,你打开它,不会只跑出来单一一个东西。书价可压这么低,便得以数量的大增为条件;也就是说,数量从此成为小说成书的一个大门槛,而且,数量的命令声音,会愈来愈响亮愈坚决,书写者多出来一个得小心侍奉的神,还是一个不怎么在意品质、偏感官享乐的神。你怎么可能只要这边不要那边呢?(本文摘自《我播种黄金》一书,印刻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