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孩子們和「仙甘學園」:國家授權的集體綁架虐童

象征韩国转型正义的《为真相・和解的过去事整理基本法》近期通过修正案,将重启多项尘封已久的人权事件调查。其中,「仙甘学园案」(Sungam Academy)受害者,也在12月10日提交相关资料,预告了这起由国家授权的绑架虐童案,即将重启调查。图为60年代的仙甘学园儿童,为京畿道政府近年提供的平反新闻照片。 图/京畿道政府

「这里的孩童九成遭殴打,三分之一曾被性侵,名义上是孤儿收容机构,却比地狱更像地狱。」

迟到近40年的转型正义,终于出现曙光?象征韩国转型正义的《为真相・和解的过去事整理基本法》(진실ㆍ화해를 위한 과거사정리 기본법),近期通过修正案,将重启多项尘封已久的人权事件调查。其中,「仙甘学园案」(Sungam Academy)受害者,也在12月10日提交相关资料,预告了这起由国家授权的绑架虐童案,即将重启调查。

1960、70年代,正当韩国社会迈向战后复苏的「钱淹脚目」时期,数以千计的「孤儿」却因为妨碍市容,被送进名为仙甘学园的收容机构。不只吃不饱、穿不暖,还遭受各种不人道的对待,如今这些「被消失的孩子们」即将步入老年,属于他们的转型正义之路却才正要开始。

韩国即将重启多项尘封已久的人权事件调查。迟到近40年的转型正义,是否真能出现曙光?图为1950年7月,遭到集体处决的韩国政治犯。 图/维基共享

在日治时期创立的仙甘学园,表面虽然是收容流浪儿童、提供再教育、但事实上有许多是政治犯子女,在这里进行强制劳动。图为日治时期媒体报导的「仙甘学园见学记」,将强迫儿童劳动、管理恶劣的仙甘学园称之为「浮浪儿童的至高教化」。 图/韩国国家人权委员会。

▌《啊!仙甘岛》 我的天堂,他们的地狱

仙甘学园的历史,必须追究到日本殖民时期。位于京畿道仙甘岛的仙甘学园,成立于1942年。在四面环海的岛上,仙甘学园当时对外宣称是提供职业训练的感化教育机构,但实际上院生除了犯罪的少年,还有朝鲜独立运动者的子女,甚至有不少人无缘无故,就成为收容对象。随着太平洋战争进入白热化,强制入园的500多名学童被迫从事军需物资的生产与体力劳动,许多人更因此在亲人丝毫不知的情况下丧生。

「我曾看过有人因为企图逃走,被活活打死。」跟着担任副院长的父亲从日本来到仙甘岛,当时年仅8岁的井原宏光成为这段历史的见证者:「我甚至听到他满口鲜血,却依旧喊着『我不是日本人』。」这些院生早上接受皇民化教育,下午接受严酷的劳动,不仅饮食条件不佳,只要稍微犯错,就会被用削尖的竹签刺进指甲与肉缝间等酷刑进行拷问;有些人受不了营养不良与折磨,选择涉险跳下悬崖求生,却往往死于浪涛之中。

由于幸存的院生,在战争后期陆续被征召上战场,学园的内幕也随着日本帝国战败、井原宏光等日本人返回日本本岛而封存,就连周边居民也以为这里只是单纯的感化机构。直到1989年,以殖民者身份见证一切的井原宏光带着赎罪的心情,出版小说《啊!仙甘岛》,揭露幼年时期的所见所闻,才让这段历史重现于世人面前。

「对我而言,仙甘岛是天堂;对那些孩子而言,这里却是地狱。」回忆起在仙甘岛度过的那2年,井原宏光记忆依旧清晰,不过他怎么也想不到,当他在1980年重游旧地时,竟会发现理应废院的仙甘学园,依旧被当做收容设施,而虐童的恶行甚至更变本加厉。

摄影于1943 年的日治时期。仙甘学园对外宣称是提供职业训练的感化教育机构,但实际上院生除了犯罪少年,还有朝鲜独立运动者的子女。随着太平洋战争进入白热化,强制入园的500多名学童被迫从事军需物资的生产与体力劳动,许多人更因此在亲人丝毫不知的情况下丧生。 图/截自SBS电视台。

「对我而言,仙甘岛是天堂;对那些孩子而言,却是地狱。」随着日本战败、学园虐待孩童的内情逐渐被遗忘。直到1989年,曾随父亲待过仙甘岛的日本人井原宏光出版小说《啊!仙甘岛》,揭露童年的所见所闻,才让历史重现于世人面前。只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当井原宏光在1980年重游旧地时,发现理应废院的仙甘学园依旧被当做收容设施,虐童恶行更变本加厉。 图/韩国国家人权委员会。

图出自2018年6月,韩国国家人权委员会发表的〈仙甘学园侵犯儿童权益案件〉调查报告。日治时期,孩子们早上接受皇民化教育,下午接受严酷的劳动,不仅饮食条件不佳,只要稍微犯错,就会被用削尖的竹签刺进指甲与肉缝间等酷刑进行拷问;有些人受不了营养不良与折磨,选择涉险跳下悬崖求生,却往往死于浪涛之中。 图/韩国国家人权委员会。

▌经济发展的大旗下「浮浪儿」必须消失

贫穷是罪吗?对于1960、70年代的韩国极权政府,或许答案是肯定的。韩战后,韩国在极权政府领导下,经济进入快速发展期。但于此同时,无亲无故、居无定所的「浮浪儿」,却被认为是在「为了都市美化,建设福祉国家与实现社会正义」的目的之下,必须消失的存在。

比起透过社会福利进行救济,韩国政府选择将浮浪儿隔离于主流社会之外,包含第一任总统李承晚,与进行军事独裁的朴正熙政权,都制定了强制收容浮浪儿的相关法律。曾经作为感化教育的仙甘学园,不只理所当然成为最理想的收容机关,甚至在五一六军事政变后,成为政府宣传的「模范福祉设施」。但讽刺的是,如此「优良」的孤儿收容更生机构,却有超过半数的收容对象不是孤儿。

为了达到「业绩」要求,当时的警察与公务员,只要在路上看到衣衫褴褛的孩童,就认定是「浮浪儿」,有的孩童甚至只是迷路、在路上帮人擦皮鞋,或是出门捡树枝,就成为强制收容的对象。不只认定过程粗糙,就连资料登记也异常草率,不论生日、身高、姓名,都是依照登记人员的喜好「即兴创作」,甚至还出现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姓却完全不同的情况。

除了资料谬误,让家人难以找到失踪的孩童,有些孩童虽然表示自己其实有家人,却反而遭到殴打,更遑论回到家人身边。根据「仙甘学园被害者告发中心」统计,当时的院童,有42%在被收容前是与父母居住、16%与祖父母居住,家中当时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比例,更是高达56%。

中央为五一六事件的朴正熙。尽管日本统治随着二战结束,这些学园儿童的处境却丝毫没有改善。1960、70年代的韩国极权政府「浮浪儿」视为社会问题,必须加以铲除,更造就了仙甘学园在战后形同地狱一样的生活。 图/维基共享

为了达到业绩要求,当时的警察与公务员,只要在路上看到衣衫褴褛的孩童,就认定是「浮浪儿」,有的孩童甚至只是迷路、在路上帮人擦皮鞋,或是出门捡树枝,就成为强制收容的对象。图为1960年代,来自京畿道厅的官员视察仙甘学园内部状况。许多院生穿着最整齐的衣服出来列队迎接视察团。 图/取自京畿道创作中心。

▌九成遭殴打、1/3曾被性侵、逾七成未升学

收容过程宛如绑票,孩童们在仙甘学园「更生」的日子更是折磨。包含必须用手指沾沙子刷牙、吃馊掉长蛆的饭菜等恶劣生活条件,他们的童年可以说是在务农、喂养牲畜及养蚕等强制劳动中度过。到了晚上,务农的工具则变成管理人员施暴的刑具,不只单纯殴打,管理人员还会在走道拖着大型十字镐并制造巨响,让有的孩童因为心理压力无法负荷,吓到尿失禁甚至晕倒。

即使已经过了近40年,包含金永裴(김영배,音译)在内的受害者,对当时的记忆依旧历历在目:「一到晚上九点,他们还会要求我们脱掉衣物并锁起来,让我们无法逃跑。」

同样根据「仙甘学园被害者告发中心」统计,在接受调查的93名受害者中,曾经被体罚及殴打的机率高达93.3%,遭受言语暴力的则有73.9%,性骚扰与性侵害的比例,则分别是48.9%与33.3%。同样令人吃惊的,则是在这群大约国小年纪的孩童中,有96.7%曾亲眼看见其他院生丧生在学园中,协助处理过尸体的更是高达48.8%。

根据统计,曾被体罚及殴打的院生高达93.3%,遭受言语暴力的则有73.9%,性骚扰与性侵害的比例,则分别是48.9%与33.3%。同样令人吃惊的,则是在这群国小年纪的孩童中,有96.7%曾亲眼看见其他院生丧生在学园中,协助处理过尸体的更是高达48.8%。图为仙甘学园历史照片。 图/韩国国家人权委员会。

在收容人数高峰期,仙甘学园最多曾经拥有5,759名院生,收容时间从1年到11年不等,平均收容时间则落在4.1年。虽然名为教育机构,仙甘学园实际上却摧毁了大部分院生的求学生涯,76.1%的院生在离开学园后并未继续升学,维生方式则以擦皮鞋、捡破烂等底层劳动为主。

直到1982年终止运作,仙甘学院的收容作业进行长达40年,虽然经历日本殖民与韩国本土两个不同的政权,对于浮浪儿的方式却始终如一。

然而,这些罪行却未曾受到处罚,就连仙甘学园最后终止营运的理由,都只是因为「缺乏作为儿童设施的专业性」与「职员贪污」而已。

原为仙甘学园的本馆旧址,现在已经成为京畿文化创作中心(Gyeonggi Culture Foundation),作为博物典藏之用。 图/取自京畿道创作中心

▌走出黑暗:诉说无法遗忘的伤痛

只要有人记得,历史就不会被遗忘。而仙甘学园的黑历史,则因为幸存者井原宏光的《啊!仙甘岛》,开始被众人所知晓。除了写小说,井原宏光还花了16年的时间,积极与当地政府争取设立慰灵碑。虽然最后相关人士「担心引起民怨」,将设立地点由埋葬院生的墓地,改成距离1公里远的京畿创作中心外,但过程中却也了引起韩国本土的注意。

以2000年韩国文化电视公司(又称MBC)在8月15日韩国光复节的特别报导为首,2014年慰灵碑设立后,相关报导也开始增加。配合威权时代落幕、转型正义的风气兴起,受害者们纷纷出面,诉说惨痛的童年、控诉威权时代的国家暴力。

在所有出面的受害者中,或许就以金春勤(김춘근,音译)最具代表性。从10岁开始,包含10年院生生涯、12年的职员生活,金春勤在仙甘学园度过22年的岁月,甚至在此认识前妻,生下一对孩子。以金春勤的回忆为基础,作家紫午宁(자우녕,音译)用三个货柜,建造了「仙甘历史博物馆」,并在2017年正式开幕。包含被用来作为刑具的木棍、院生曾使用的饭碗、服装,以及各种相关文件,博物馆的存在不只让历史更加鲜明,也提供了受害者们陈述故事的最佳场域。

因为小说、慰灵碑,以及博物馆,仙甘学园的历史早就已经不是秘密,然而一直要到今年5月,这条转型正义之路,才终于出现曙光。

图为纪念仙甘学园的慰灵碑。原先的设立地点是本来埋葬许多院生的墓地,但因为「担心引起民怨」,最后改成设立在距离墓地1公里远的京畿创作中心外面。 图/截自京畿道政府的仙甘事件纪录片

▌睽违10年再度重启 「过去事法」带来希望?

简称「过去事法」的《为真相・和解的过去事整理基本法》设立于卢武铉政府时期(2005年),依照法案内容,政府必须成立的「为真相・和解的过去事整理委员会」(以下简称委员会),负责调查日本殖民时期与威权时期发生的人权侵害案件。

不过因为法条明订申请时间仅1年、调查期间则只有4年,委员会从2006开始运作,到2010年的调查终结,依旧留下许多案件未处理。

今年5月20日,韩国第20届国会赶在最后一次全体会议,通过「过去事法」修正案,确定重启委员会,包含兄弟福祉院、仙甘学园、西山开垦团等人权侵害事件,也被视为本次委员会的重点案件。随着12月10日,仙甘学园受害者正式提交受害名单与证明用的院生资料,仙甘学园的转型正义,似乎也迎来新气象。不过这条追寻正义的路,或许会比想像中来得更加崎岖。

图为兄弟福祉院。位于釜山、在1970-80年代间运作的兄弟福祉院事件,与仙甘学园案颇为类似。原本应用于收容浮浪儿童的福祉院,却被发现在其运作期间,非法拘禁包括流浪汉、儿童等,并且涉及集体性侵、强迫劳动、甚至贩卖儿童等案件,成为韩国最具指标性的人权案件之一。 图/美联社

事实上,早在去年就有国会议员希望以制定特别法的方式,为受害者争取公道。当时更提到,由于已知加害者仅有首任院长,加上朝鲜总督府并没有留下任何正式纪录,「在仅有受害者方、且缺乏具体加害者的畸形情况下」,只能专注于1960、70年代的经营状况。然而,就算是这段时期,仅有的也只剩下院生资料与证词,就连当初仙甘学园使用的设施,也因为京畿道政府租借给一般民众,出现保存上的困难。

此外,本次「过去事法」修正案,在通过的同时,也将「调查时间4年、可延长2年」,改为「调查时间3年、可延长1年」,并且删除关于「赔偿」的相关文字,也为这波转型正义埋下伏笔。

「我们想要的并不多,只是希望能和一般人一样,被同等地对待。」

如同美国科幻作家勒瑰恩小说《从欧梅拉斯出走的人》的翻版,在城市美化的口号之下,这些「被消失的孩子」成为经济发展的牺牲者。当初的孩子如今已经纷纷凋零,如今他们也只能期盼3年的调查,能够还给那段被抢走的童年,应得的公道。

在城市美化的口号之下,历史中「被消失的孩子」成为经济发展的牺牲者。图为2019年4月,人们经过首尔国民议会前,一片印着兄弟福祉院海报的大字报。报上的画面为军人正从军用卡车运载数十名儿童进入福祉院。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