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中国的“足球队”夺冠了
10月15日,国际盲人节。去年的10月8日,中国盲人足球队在亚洲杯决赛中1比0战胜伊朗,实现卫冕,拿到了东京残奥会的入场券。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却让他们的梦想被迫延期一年。
疫情前的他们,在没有夺冠的时候鲜有问津。疫情降临时,他们又遭遇着什么?耽搁了一年的奥运目标,对中国盲足又有怎样的影响呢?
壹
延期的梦
球队门将王震的婚礼原本安排在今年国庆举行,现在只能随着奥运推迟一年。“再坚持一年,对于年轻球员来说还好一些,但对于老将而言心太累了。他们需要在做出很多取舍。”
尽管艰难,但中国盲足的球员们没有一个人选择提前退役,他们都要坚持到明年的东京奥运。
许教练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也为未来感到担忧。“我们现在都担心明年东京奥运能不能如期举行,这批球员实力很好,坚持了那么久,都希望站上奥运舞台为国争光。如果奥运被取消,对我们真是很大的打击,队里几名老将不可能坚持到下一届了。”
东京奥运残运会原计划是2020年8月25日举行。按照这个周期,中国盲足去年11月就开始在清远恒大基地进行奥运备战,直至奥运开始。今年一月,中国盲足正准备前往昆明进行体能拉练,因为疫情爆发被迫取消,紧接着4月份的日本测试赛也宣布告吹。
尽管体能训练和海外热身无法按期进行,但为了应对奥运周期,中国盲足选择原地待命,保持原有的训练计划,直至3月31日,第一阶段训练结束球队才宣布解散。
然而,暂时的解散对于盲足球员而言是“致命”的,不同于正常职业球员有国家队和俱乐部之分,中国盲足的唯一球队就是国家队。解散就意味着没有收入,国家队集训时他们就有训练和比赛补贴,加之备战奥运的特殊性,待遇各方面也要更好一些。
现在东京奥运延期一年,按照正常的备战周期,球队将会在11月重新集中。如果这样算,那盲足球员将有近半年的收入无法保证,身体状态和技战术也无法保证。最终,中残联出面解决了盲足队的问题,球队宣布5月底提前集中,开始了长达15个月的奥运备战周期。
“中间没有长假了,这是最魔鬼,最折磨人,最变态的集训。”许教练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尽管这样的训练很苦,但他很感谢国家和政府对于盲足的优待,一定程度上解决了队员们的后顾之忧。“并非所有参加奥运的残运队都有这样的待遇的。”
目前,中国盲足共有17名球员参加集训,明年4月份将有7人被淘汰,余下的10人就是参加奥运的最终阵容。许教练在与西北望看台的对话中,表示按照球队目前的实力,自己有信心让五星红旗在东京的上空高高飘起,就像去年的亚洲杯一样。
贰
亚洲夺魁
2019年10月底的清远,秋分已过,但阳光照射下的凤城依旧温暖如夏。操场上一名教练正领着一群孩子做蒙眼带球的游戏。小朋友的欢乐声和青涩的笑容,成了这片绿茵场上最吸引人的快乐因子。
与这画面有些格格不入的是旁边一队穿着运动服的人,他们紧闭双眼,脸上毫无表情,和孩子们一样在“参与”带球游戏。这群成年人并不像在“玩”,而是在完成一项常人眼中简单的任务。
这群球员里头的不少人刚刚参加了在泰国举行的盲足亚洲杯,随后回到了省队,开始了奥运备战。
广东的盲足球员们并没有与小朋友互动,他们互不干扰地在一旁做着运球游戏,本就看不到的盲足球员并不需要蒙眼。“尽管眼前漆黑一片,但能够听到小朋友们开心玩耍的笑声,我们还是会感到高兴。”盲足球员早就习惯这样的画面,不觉得有任何的落差。
与盲足球员的采访觉得有点别扭,总担心在某些提问中的用词会无意冒犯。
“没事的,你就随便问随便说,我们不介意的。”
刚才玩游戏面无表情的盲足球员,坐下来聊天时反而多了几分轻松。这些球员们几乎都没怎么念过书,一开始用普通话的交流有点不太顺畅,所以当我们用回粤语采访时,他们才松了一口气,话也多了起来。
“我是后天失明的,10岁左右,突然得了青光眼。当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后来就慢慢看不到东西了,我整个人的性格都变了,很孤僻。”
张家彬,广东湛江人,26岁。他是中国盲足国家队的队长,踢球之余,他更多的是在做盲人按摩。
“2019年那会有比赛任务,所以我更多的是在球队里。”
其实做盲人按摩的工作要比踢球赚得更多,或许是球队有规定,张家彬不想过多地去谈论收入问题,只是简单的透露了一点。
“像我踢球,一年大概就2万左右的收入,你觉得这算多么?你觉得这样可以过生活么?我去做按摩肯定能赚更多。”
连续的反问,我明白了张家彬并不满意踢球的收入,他的父母和女友也特别担心,害怕生活的重担会压垮这位中国盲足的主力队员。比起踢球,盲人按摩赚得更多。
“很多优秀的盲人足球运动员,他们宁愿选择按摩也不踢球,就是按摩的收入比踢球多很多。”国家队和广东队双料教练许宇飞证实了这一点。
但在梦想面前,张家彬一直在坚持,目标只有一个:让五星红旗在东京的上空高高飘扬。
2019年10月份结束的盲人足球亚洲杯比赛中,中国队决赛1-0击败伊朗夺冠。那场比赛,张家彬在带球突破的过程中,被2名伊朗球员拦断了去路,鼻梁与额头狠狠地撞在了对方的面门上,应声倒地,双手掩面,疼痛不已,紧接着被担架抬出场外。
此时的许宇飞面临着两难抉择,一方面担心张家彬的伤势,另一方面则担心球队因此丢失领先局面。经过简单的治疗,张家彬回到了球场,最终与队友们并肩把1-0的比分守到最后。
张家彬指着自己的鼻梁,轻描淡写地说:“受伤对于盲人足球来说太平常了,你看到我们盲足球员的鼻梁了么?都是歪的,就是训练和比赛中撞的,撞断都不知道多少次了。”
回想起那一幕,许宇飞坦言盲足球员都是勇士。“受伤是经常有的,但只要踏上球场,所有球员都没有恐惧感,他们不会害怕受伤。”
叁
失明人生
梁仲志是张家彬国家队和广东队的队友,肇庆怀集人,先天失明。
“我出生就看不到东西,估计是从我妈那里遗传过来的。”
梁仲志在家中排名老二,他的哥哥和弟弟同样都是先天失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否爸妈)知道会遗传还依旧把我们生下来。这些事情我也没有问我父母,毕竟都是伤心事。”
梁仲志没有怨天尤人,采访时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相对后天失明,其实先天失明的我们更容易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赖昌林就是梁仲志所说的后天失明,21岁的他现在也是广东盲人足球队的一员。
“16岁那年突然眼睛很模糊,医生说是突发性青光眼。医治了两年多,做了两次大手术,但还是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最初能够看到一些影子,现在只有些许光感了。”
作为清远人的赖昌林,他说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现实,也没有想过再去寻找更好的医院了。
失明之前赖昌林跟着家人来到广州工作,初中没毕业的他只能跟着亲戚做一些服务业的工作。失明之后每天都在家里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对生活完全失去信心,感觉人生也没有任何希望。
“当时想着自己就是一个等死的人,甚至想过快点死掉,早点结束这种在黑暗世界的痛苦。”
在赖昌林看来,失明后做任何事情都是家里的累赘、负担,那种感觉用“恐惧”都不足以形容。幸好在家人的陪伴下,经过一年多的心理重建,他才慢慢接受和适应“失明”的事实。
17岁那年,一个男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赖昌林灰色的人生画板。“教练突然来我家,然后说踢盲人足球。我失明之前看过足球比赛,但完全没听说过盲人足球,眼睛都看不到了还怎么踢?”
尽管对盲人足球一点都不懂,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赖昌林还是选择试一试。“没有太多想法,我就是不想在家里,能走出去就出去吧。”
后天失明的赖昌林起码知道足球是什么,但对于先天失明的梁仲志而言,他甚至不知道足球是圆的还是方的,黑的还是白的,完全没有概念。
“我们老家是很乡下的农村,我根本不知道足球是什么,更别提啥盲人足球了。”
梁仲志有三兄弟,包括父母在内全家有4个盲人。每年家里五口都需要靠着健全的父亲下田种地,父亲肩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
当教练来到他家说踢球可以有工资拿,有饭吃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跟着教练,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我们是三兄弟一起跟着教练走的,主要是可以减轻爸爸的负担,不用种那么多田了。”
几乎所有的盲足球员都是教练到各地方特校、福利院以及农村去寻找去发现的,“很多盲人都是很懒惰的。每次我去选人,经常要把他们从床上拖起来,然后一路赶着他们到球场。”许宇飞回忆了自己10多年来的选材经历。
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盲人们多数时光都在床上消磨掉。由于长期四肢缺乏足够的运动量,一下子要让他们转变身份,纵身跃入横冲直撞,动不动就流血,如斗兽场一般的球场,绝非易事。
除了身体残疾之外,盲足球员的家庭条件都比较艰苦,像梁仲志三兄弟加上母亲4个盲人,就靠他父亲一人养活。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可以让孩子去特殊学校念书,最后只能到当地的正常学校去“听课”,小学成了他们文凭的天花板。
“当时是我妈求人让我们去听课的,其实我们也听不太懂,和一群同龄的正常同学一起上课,我们很自卑,不会和同学们交流,有些人也故意欺负我们,甚至笑话我们。小学后我们就没上课了,之后就只能回家帮忙种地了。”
肆
盲人按摩
外界总拿盲人按摩和盲人足球的收入比较,传递的信息单纯就是盲人按摩比盲足收入更多,但外人不知道的是:大部分盲足球员是到球队里才知道有盲人按摩的生存技能。
“我是来到球队后才知道盲人可以做按摩工作的,是教练和队友教我按摩手法。”休息之余,张家彬的经济来源主要依靠盲人按摩。这项技能也是他入队之后才知道并逐渐学会的,梁仲志和赖昌林同样如此。
“我们乡下特别闭塞,我属于先天失明,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盲人按摩,都是到了球队之后才学会。”梁仲志觉得加入足球队后,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仅可以接触盲人按摩,还能参加学习各种各样的驻场表演技能。
“在盲足不仅仅是踢球,也会学习很多生存技能,这是我们以前完全想象不到的。盲人足球,给了我们做人的自信,生存的技能,以及生存的意义。”
这样的领悟也得到了其他盲足球员的认可。以前在家里做任何事情,盲足队员都必须依仗别人,“独立”二字根本无从谈起。
现在他们能够赚钱养活自己,也能反馈家庭,还能够为自己的家乡、祖国争取荣誉。他们也对未来生活多了一份自信,在黑暗的世界里触摸到了一缕微光。
“来到球队之后,性格的改变是最重要的,我们不再自卑了,我们学会了生活。”梁仲志说,放在以前他根本不可能与记者这样面对面聊天,陌生人更别提了。
“我们现在出门都是自己手机叫滴滴的,玩手机、听新闻、上淘宝都没问题。”
“看不到也能够淘宝?”
“要不要玩两把游戏示范一下给你看?”张家彬得意地说。
与盲足球员的对话,我能够感受到足球带给他们的自信,当然也有乐观的生活态度。梁仲志说盲足带他走遍了全世界,现在他已经有能力独自出省,仗剑天涯。
赖昌林也说他生活上的事情基本一个人都能够处理好,不需要家人担心。
“其实盲足最重要的不是成绩,而是给残疾人士带来的自信和希望,这是一种社会责任的体现。” 许宇飞笑道,现在盲足球员都很独立自觉,他们自己能完成的事情就不会麻烦别人。洗衣服、洗澡、吃饭都完全没问题。
“他们还反感我们去帮他们做太多事情呢,也难得他们这么有自信,这就是盲足给他们从黑暗世界中带回来的自信。”
许宇飞表示,作为教练最自豪的地方,就是让盲足球员不再是家庭的累赘,社会的负担。
伍
流血流汗
只不过这种心态的转变,技能的养成却不是一两天就能形成。盲足球员从对盲人足球一无所知,到成为省队甚至国家队球员,这需要通过漫长的艰苦训练。
特别像梁仲志这样的先天失明的球员,他们完全不知道足球是什么,所以他们的模仿需要很长时间,教练需要手把手地抓住他的脚去感受足球,怎么运球,怎么传球,怎么跑位,怎么射门。这些对常人来说本身就不太容易学会的技巧,对于盲人来说,更加需要日复一日的操练。
许宇飞说盲人因为看不到,所以模仿能力为0。熟悉一个简单的动作有时候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教练必须摸着他的脚和腰,帮他们去比划着去感受如何踢球,逐渐地对一个动作形成肌肉记忆。
“比正常足球的训练难100倍。”
许教练并没有夸大其词,因为球员哪怕学会了踢球,也未必会踢比赛。
“一个球场里,有防守球员、防守教练、守门员、对方教练,本方教练、引导员、裁判……7-8种不同的声音。球员需要在听到声音之后,一秒内就必须做出正确迅速的判断,凭借声音找到自己的队友、找到本方球门位置,找到对方球门位置,还要摆脱对方的防守,同时排除裁判声音的干扰……”
这样的一支队伍,不仅仅是亚洲冠军,更是世界冠军、残奥冠军的有力争夺者。据许宇飞的介绍,中国盲足的水平能够稳居在世界前4的水准。这其中有教练的功劳,自然也离不开球员们的付出。
“从知道怎么踢至少要一年多的时间,训练最苦的时候每天会累得瘫痪在地,每天训练5到6个小时。”这样的训练量已经是正常足球世界的两到三倍,但梁仲志和赖昌林坦言训练的艰苦不足为惧,最可怕的是“心理恐惧”。
“我们之前走路都需要人带着的,而且都是慢慢地碎步走。现在呢?踢球不但需要我们跑,还得全速地冲刺。任何人都会怕死怕痛,球场还有对手、有队友、有裁判……很多的人,很多的障碍,跑起来后的每一次碰撞,每一次跌倒都可能造成致命的受伤。”
单单克服这种心理恐惧就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有球员因为几个月无法摸清盲足的门路,心理受挫,导致脾气暴躁,后期行为愈加偏激的他们,最后只能离队。
正如张家彬所言,几乎每一个盲足的球员鼻梁都是歪的,嘴唇、额头更是要经常缝针……
梁仲志也有疲劳和因伤倒下的时候,但他一想到自己的家庭情况是如此那般,咬着牙就坚持下来了。
赖昌林踢盲足只有两年多时间,他最严重的一次伤病是和对手撞在一起,膝盖韧带被撞后直接撕裂,养伤了两个多月。
“当初选择盲足,家人都是很支持的,因为可以帮助重建自信。但现在家里人也会担心,他们怕我们受伤。”
赖昌林在失明之前从没踢过足球,但看过足球比赛,也在电视上目睹过国足的失利。他知道中国足球的水平不好,经常输球。
梁仲志是在球队里听教练描绘过正常足球的踢法和规则,也听说过中国队的水平很一般,甚至听到过中国足球只能靠盲足的说法。
“我们(盲足球员)听到这些也没任何的想法。没有羡慕,没有妒忌,更没有不屑。正常足球和盲足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运动,而且我们盲人足球竞争很小,正常人踢球的很多,反正就是两种不同的运动,不同层面的东西,没有可比性。”
“我很反感这样的比较,这样的对比是不对的,两者之间没有可比性。真的要比,也只能说我们在精神层面上要比国足强。”在许宇飞看来,盲人是很小的特殊群体,盲人足球所表现出来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体现的是盲人的自强不息的品质。
“我觉得盲足可以说是一种康复手段,让盲人球员变得自信起来,有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盲足或许和正常足球的确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项目,但竞技体育总归是吃青春饭的。挂靴后的下半生,盲足球员们要怎么过,都是梁仲志们必须考虑和直视的现实。
26岁的梁仲志已经规划好了未来的去向,那就是继续做盲人按摩,他的哥哥和弟弟现在都是做盲人按摩养活自己。这些年,通过三兄弟的努力,他们已经为父母在乡下建了楼房。
年轻的赖昌林有自己的想法,他现在的目标是先安心踢球,未来的他不想走盲人按摩的道路,“我还没想好以后做什么,我不觉得盲人只能做按摩这个职业,我想尝试下其他的事情。”
盲足为国家带来了荣誉,而足球回馈了他们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物质对于盲足球员,甚至盲人并不是最重要的。生存的价值、意义和希望,才最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