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書】何定照/白先勇──扛起文化向歷史敬禮

白先勇的《台北人》向民国历史敬礼。(图/本报记者林俊良摄影)

白先勇坐在东区住家附近熟悉的欧风茶馆,全身沐浴在金黄色灯晕下。那光柔黯黯包裹他一身,是八十七岁的他喜欢的怀旧味,「东区现在这些人在想什么,我有点搞不清了」,就像他比较一甲子前提笔写《台北人》里台北样貌今昔,「变得根本不认得了」。

但他相信人性还是一样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渴望与爱都一样,正如他加了新序将出新版的《寂寞的十七岁》那一大群寂寞的灵魂,历经六十年仍与当代人心呼应。廿年前他倾力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能火红至今,也因为这四百年前的爱情神话仍勾起两岸观众心中绮思,「人性不会变的」。

从念台大外文系时首次出手,白先勇就展现新手作家罕见的重量。他不写自己,看的是外面,作品总有超龄的惨烈重彩,廿一岁发表的首篇小说〈金大奶奶〉写透上海富贵人家由盛而衰的死亡。许多与他同在大三创办《现代文学》杂志的同学没见过的荣华转眼烟消,他从小经历,仿佛提早预习七岁起倾心的《红楼梦》。

不要低估小孩子

他细数六岁起随家人从故乡广西逃难的一路颠簸:时任副参谋总长的父亲白崇禧家在抗日战火中「一下子全烧光,整个桂林城都烧光」;紧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离开「金大奶奶」原型所在的上海时,「我们家门一关就走了,什么也没带」。人世的兴衰变迁与无常,白先勇从童年就懂得,「这与我处的时代有关」。

他对生老病死与人世沧桑的特别敏感,还来自七岁时意外从祖母那感染肺病。祖母疼他,每天分他半碗鸡汤,不知自己患有肺病;疼孙的善意不久演变成孙子七岁起孤绝独居五年,白先勇说,那些年他只能隔窗观察外边世界,看着看着更体会人世「有兴就有衰,有上就有下」的定律,「不要低估小孩子,他们眼睛什么都看得到。」

眼前他自称少作的《寂寞的十七岁》,就描绘从小看到那许多与衰亡相依的寂寞灵魂:难忍年轻情人别抱,最终玉石俱焚的〈玉卿嫂〉;饱受家庭压力又遭同学霸凌,厌烦到不想活的〈寂寞的十七岁〉;〈月梦〉中忆念早逝少年的老医生。而白先勇写这些时不过廿三、廿四岁,还正是他与同学草创《现代文学》最活跃的时光。

多年后白先勇才在怀念挚友王国祥的《树犹如此》中,写下当年为《现代文学》奔走之际,他也正陪挚友与病魔搏斗,仿佛透露当年意气风发背后的心事。我问白先勇,那些少作如此沉重,是否也受好友重病影响?他连说三次「影响到的」,喃喃「我的好朋友突然得了罕见的贫血病,好好一个人一下就这样……」

建中二年级认识王国祥时,白先勇还是位孤僻少年。白先勇说,他进中学时因为病刚好不久,有些手足无措,在校不茍言笑、不跟别人来往,虽没像〈寂寞的十七岁〉主角那般遭霸凌,却也常感寂寞,「直到大学才又恢复本性」。

他顿时呵呵笑开,用一贯热络招呼人的手势演绎那本性,一面解释自己看来阳光的缘由:「我觉得我应该是遗传我妈妈,她不管处于什么逆境,都还是让大家如沐春风,带来人间温暖。」父亲在大陆时长年在外率军打仗,妈妈一直是家里支柱,「家里全是她一个人撑着」。

然而当王国祥病了两年后重返学业,妈妈却在白先勇赴美深造前骤然病逝。说起那巨大震撼,方才还兴高采烈模仿妈妈活力的白先勇突地黯然,低声说妈妈一倒下来,整个家好像天翻地覆,也是他首次真正面对死亡。「我实际面对人生的无常,觉得天命不可回转,这让我内心整个大翻转。」

那年成了白先勇自认一生与写作生涯的分水岭,两年后,他写下〈香港一九六○〉,收在《寂寞的十七岁》末尾,成为他眼中从少作迈向《台北人》的重要过渡。

白先勇(右)1963年赴美留学,父亲白崇禧于松山机场送行。这也是父子俩最后合照。(图/白先勇提供)

看到了整个中国

表面上,〈香港一九六○〉写一位战死师长的遗孀从大陆逃到香港,终日沉沦于与吸毒犯交欢;细看字里行间,白先勇通篇用意识流手法,表达出六○年代大陆大跃进造成大饥荒、香港也饱受冲击下,人们的焦虑与对前途的茫然。「我从政治、社会、文化面,看这段历史和香港的命运,香港表面很繁荣风华,其实内在很脆弱,说不见就不见。我那时写的,现在又来了。」

小说中「香港在碧绿的太平洋中慢慢枯萎下去」、「这颗珠子迟早总会爆炸得四分五裂」,六十年后读来如惊心动魄的预言。同样的一支笔写了香港后,翌年转向台北,开启日后成为经典的《台北人》篇章。

正是要在美国写,《台北人》才能是《台北人》。被问到当年若是在台北写《台北人》会有何不同,原本卧着欧洲刺绣靠垫的白先勇倏地一挺身,几乎喊着说「完全不一样」。首先是在台湾他还比较拘谨于当地史观,到了美国,「我看到的是整个中国啊……」

白先勇说,当年台湾一直讲要反攻大陆,他父亲也直到晚年,即使心知不可能,仍想着有天要反攻大陆,「他非要有这种信念不可」。但当白先勇在美纵观世事,才知道反攻大陆根本不可能,「中华民国在大陆已经亡掉了」,只是这不能提。

《台北人》甫提笔翌年,大陆开始文革,也撞击白先勇。「我在电视看到上千年佛像被垂直往下砸,砰!就敲碎了,我想完了,我们中华文明完了。」双重的衰亡感,激荡出以来台外省人为主角的《台北人》更多篇章:〈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寻求过去不可得的退役大兵,〈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永别上海恋情的领班舞女。

一九七○年首刊的〈冬夜〉里,白先勇笔下曾参与五四运动的旅美学者,在美国学生批评五四是「流产的文艺复兴」时沉默离开。半世纪后的白先勇,讲起五四还是激动:「五四运动一九一九年开始时想法是对的,他们求新望变。但五四没有时间成熟,到了三○年代,左派的政治就进来了,共产党左派的文学政治也进来,文学被意识型态干扰!」

他感慨,五四新文学运动以降的小说,文学高度远远不及《红楼梦》,许多文字也因西化影响,舍弃《红楼梦》等漂亮的白话文传统,像夏济安说的充满陈腔滥调。这是为何他与外文系同学创《现代文学》时,虽然沉迷西方文学,也同时听中文系的课,「不论是我、王文兴、欧阳子,做的都是融合中西文化,不是反掉传统文学。」

台湾能有今天很不容易

同样让他心急的是,五四说要提倡德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结果民主在大陆不用说,台湾起初也没有,「大家一窝蜂去搞科技,把传统文化撇掉,一切破坏在文革时到顶。」

心急的作家长年批评五四以来的教育政策,「这弄得我们文化认同非常混乱」,从自己中学美术课竟是画维纳斯石膏像,一路感叹到课纲去中国化争议。近年他出版《白先勇的文艺复兴》,就回顾创《现代文学》时已朦胧作起文艺复兴梦,廿一世纪后更积极推广《牡丹亭》与《红楼梦》,期望藉昆曲经典与伟大小说破除五四迷思,重启文艺复兴。

但他仍有未完的小说构想,描绘在美华人的《纽约客》他总想再写几篇,也念着一九四九年前后世代的主题。「那是中国最大一次的放逐,几百万人往全世界跑,我看了好多大家族一下子溃散。」《台北人》有如用文学注解往后他写《父亲与民国》中的民国史,一九四九这本格局必然更大,作家歉然一笑:「我花在《牡丹亭》时间太多了」。

我们走出茶馆,白先勇指着周遭,说此处以前是黄泥地和铁轨,「变得根本不认得了,现在完全高楼大厦」,两句话竟与〈游园惊梦〉末尾钱夫人说的一模一样。但他是欣见许多改变的,过去居美教学四十多年,他难融入西方文化,总远远看着台湾:「台湾挣扎到今天很不容易,虽然问题还很多,整体说来已满进步,这是大家共同的努力。」

他还是自视台北人,心中像《台北人》最末篇〈国葬〉结尾那声「敬礼」,始终向历史敬礼。「中华民国在中国大陆从北伐、抗战到内战那段历史很悲壮的,虽然失败了,还是该向那段历史敬礼。」父亲白崇禧昔日把民国兴衰扛在肩上,不知不觉中,白先勇也仿效父亲般,默默扛起文化承续。那背脊虽然微驼,姿态依然富丽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