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書】何定照/李昂──性.政治.神鬼

李昂于作品中描写女性情欲,勇于触碰时下社会禁忌。(图/本报记者邱德祥摄影)

▋围绕身边的黑暗东西

冲撞了一辈子,李昂终于来到她最无法面对的时候。当性不再禁忌,女性不再尽受宰制,抗争的时代逐渐过去,她看着越来越逼近的死亡关卡,揣想人在那之后的去向,恐惧不已,而且孑然一身。

我们在台风后来到李昂家,她一面可惜顶楼花园心爱的茶花被风雨打落,一面说当初是找李祖原设计这精华地段整栋楼,后来需钱花用陆续卖掉几层。说得那般随意,好像只是随手卖掉几张股票。

物质上的丰厚,来自李昂的商人父亲疼惜小女儿。尽管家庭富有到周遭工人总规规矩矩唤她「小姐」,李昂却从小就骚动不安。那骚动不仅来自她十六岁首篇小说〈花季〉就凸显的对性的好奇与女性内心探索,也不仅是整个高中时期作品存在主义式诘问,更是很实际的,源自一直围绕她身边「那些黑暗的东西」。

「我看得到我旁边的东西,可是我看不到你的。」坐在自己精心安排最好拍的客厅角落,李昂猛地来这一句,吓得我们一惊。她解释自己有灵异体质,家乡鹿港老城又长年聚集众多鬼神,从小她就能感觉周遭有什么在接近。善的,花香笼罩;恶的,满是秽臭。由于太害怕,她总把祂们都挡掉,全不沟通。

她把这股敏感转移去写小说。上了台北,经由作家姊姊施叔青认识甫投入妇运的吕秀莲,她跟在吕秀莲身边吸收的女性议题,乃至连带认识施明德等党外人士激起的政治思考,都越来越深入作品。连因资助《美丽岛》杂志遭被限制出境几年的孤立困境,也成她小说养分。

「那回想起来是好处。」李昂说,她现在非常同意自己最好的小说,是在还充满禁忌的时代写成。就她经验,正因那年代不论在性或政治都充满了约束与压抑,反而协助她用一种非常微妙细腻的方式书写相关议题,并因这迂回酝酿出艺术性。

像《杀夫》,乍看主角林市是杀了用性与饥饿虐待她的丈夫,其实以王德威所指小说描写传统社会对女性身体、法律及经济的操控,林市想杀的,毋宁更是那个女性也用监视与流言参与建构的传统社会。林市母亲原有些资产,但因身为女性遭亲属侵占的背景,既写实又富象征性,还呼应李昂的妈妈家族经验:「我阿嬷家境本来非常好,但因为是女儿,财产被夺走。」

戒严时提笔的《迷园》,更充满政治象征。主角朱影红一心守护家族的二百年园林「菡园」显然象征台湾,朱影红不将其捐给政府而是成立基金会,为的是政权曾迫害被称共产党的父亲;朱家先祖是不肯被纳入清帝国的海盗,也寓意重重。

她大方自剖:「《迷园》比起《路边甘蔗众人啃》,成就绝对远远大得多。」写《路边甘蔗》的2014年,时代早已开放,她想尝试如果一切直接写,能写到什么程度。如今她早有结论:太直接写很难成为好作品,没说清楚、暧昧含蓄的,才会是好小说。

▋小说引起骂声与肯定

然而她自认暧昧含蓄的,常不时被认指涉特定人士,写女性在政治中样貌的《北港香炉人人插》,就遭陈文茜对号入座。自许女性主义者,也自认从专栏到小说都常为女性争权益、批评父权体制,谩骂却始终如影随形:《杀夫》被轰败坏道德甚至与中共唱和,《暗夜》被指淫秽险被查禁,连探讨女性主义议题「身体能否作为策略」的《北港》都遭女性反弹,李昂总老神在在。

她指向客厅满满一桌各种外译本:「我虽然在台湾被骂那么惨,但在国际得到相当肯定,是这支持我觉得在做对的事。」那桌上有她八种小说外译本,《杀夫》十五国翻译本。随着译本出版,她去各国开文学会议、座谈,更得以打开眼界综观世界文坛,不再受限台湾骂声。顿一下,她补上一句:「这样讲,又一定被那些人骂死。」

妈妈也是她重要支撑。李昂说,妈妈从小见识大家庭纷争,虽没机会受太多教育,却非常精明能干。骂声最盛那几年,当其他家人都不挺,是妈妈一句话堵住亲戚「妳女儿怎样」的流言。李昂挑起眉,学妈妈擡高下巴:「我女儿是大学教授,你家小孩呢?」亲戚就此住嘴。「我从她身上看到,就算是传统社会中的女性,只要够聪明、能力够好,都不会被挫折压倒。这对我太重要了!」

一路理直气壮,「我敢写就敢被骂」,小说家却始终无法克服身边「那些黑暗的东西」。2004年她首次尝试把灵异写成主题小说《看得见的鬼》,思索早年女性只有变成女鬼才能讨公道,塑造出与台湾史结合的五种女鬼,还巧妙给予多个名字寓意女人共性,虽然颇获好评,面对灵异她却无法像执笔写鬼那么自在。

在外住旅馆,她常觉得身边有不对的东西;跟着妈祖遶境,她买了令旗回家,结果家里多了个穿老式格子西装的男子身影。

小说家说着说着,几乎回到口中那个从小怕鬼、半夜去厕所总要叫醒姊姊相陪的小女孩。遇见灵异的恐慌,要到一回拜访法鼓山圣严法师,建议她每逢此时念简单的法号就好,别念咒语、结手印以免反而激怒对方,才渐渐放下。

李昂自陈,人生两大关卡中,情关她已看破,但死亡还无法面对。(图/本报记者邱德祥摄影)

▋回顾过去种种,只有感恩

2011年她写《附身》,末尾女主角放下一切情执恩怨,是她历年小说少见的平和结局。现实中她的完全放下,则要到她前几年拜访达赖喇嘛,请他祝福自己克服周遭黑暗时。「当他把手放我头上一段时间,我真的觉得那些很纷扰的东西离开我!」

面对灵异,李昂终于不再害怕。祂们不再前来,或即使还在,但不干扰她。就算在异地出现,她也学会与对方相安无事,旅馆天花板再怎么乱响,她照样甜睡入梦。「我觉得我现在有信心了,可以与对方和平相处。」

她对生命中各种不安骚乱也如此。长年写性,认为这是中华文化对女人最大的限制与禁忌,需要抗争;随着时代开放甚至变成无性也无妨,抗争对象似乎不再那么强固单一。「我们以前处在最需要抗争的年代,当然特别有故事可以讲,但现在根本就不用抗争。」

渐趋淡定也与年纪渐长有关,一是心境,二也来自身体变化。七十二岁的她健康状况不若从前,去年博爱座争议后还生了场大病,眼前的她穿着宽松长装,笑说看来气色不错只因化妆。七年前《睡美男》写年长女性,已是她最后一个情欲主题作品,「我写完也就放下了,就算之后再有点动心,也会很现实地告诉自己机会微乎其微,何必去搞让自己不快乐的事?」

肉体渐衰,不论评论者说她巫或魔,年华都已近秋。五年前李昂开始提笔写《神灵集聚》,在她构想中可与《看得见的鬼》、《附身》合成「神鬼三部曲」,书中结合海峡两岸的神灵外,最想处理的主题是死亡与遗忘。

「在我这年龄,死亡就在隔壁而已了……」人生两大关卡中情关她已看破,但死亡她还无法面对。死后会去哪里,会发生什么,在小说家看来比死亡本身还可怕。仿佛要得到我认同般,她迭声抛出问号:「如果人死后不是就没有呢?如果是各种吓死你的状况呢?如果你变成飘泊的灵魂,不晓得飘在什么地方,然后永世不得超生呢?你不觉得这很恐怖吗?」

她想到的解方是喝孟婆汤,透过写《神灵集聚》的主角孟婆,仿佛自我疗愈。「遗忘后,你就不再是原本的你,不会直接面对那些恐怖……」2020年出版创作忏情书般的《密室杀人》时,她觉得是自我救赎;现在她明了,得到救赎也没法全部放下,只有遗忘才能彻底放下。「我前世可能有些记忆没被洗掉,今生才会写那么多女性神鬼。」

神也好,鬼也罢,看着史上男性漂流往往成了英雄如《奥德赛》,女性漂流却像江蕙唱的老歌〈漂浪之女〉那样悲惨,尽管《神灵集聚》经测字还没确定出版社,李昂已在继续书写自认最后一本长篇《漂女:小说的自传》。「漂女也可以非常美妙,我们也可以创造我们的《奥德赛》!」她预告,这本以小说方式写的自传,也会写出与施明德的情仇。

情关已尽,生死虽犹无明,回顾过去种种,李昂还是忽然双手合十,说自己只有感恩:「我这辈子努力写了这么多小说,对台湾社会与政治有一定影响,也非常感谢父母给我足够经济支撑,让我能专注写小说。」漂女旅程总有尽头,她只期待那里光亮平和,再无黑暗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