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書】何定照/九旬頑童黃春明:創作不能有目的

黄春明与收藏的玩偶。(图/本报记者林伯东摄影)

我老早就写工农,我只是没写兵

黄春明的客厅不放奖座。明明获奖无数,还拿了六个名誉博士,他却自有坚持:「创作动机要很纯,如果得奖是我目的,我会觉得很荣耀,但我从来没想要得奖。」他只想把故事写出来,深信若创作怀有目的,即使是写同个故事,感觉也会不同,「这是动机不良」。

是这样的真诚与初衷如一,让这位公认的乡土文学代表,在一九七○年代末乡土文学论战中几乎未被战火烧到。北市边缘五楼的老公寓住家里,将届九旬的黄春明尽管发色银灰,神态仍是熟悉的热情爽朗,笑说自己写小说时间远比论战中他人作品遭指「工农兵文学」要早,「我老早就写工农,我只是没写兵」。

早在乡土文学论战二十年前的一九五六年,还在读屏东师范大学的黄春明发表首篇小说〈清道伕的孩子〉,灵感来源是身边常看到的清道伕。「我把清道伕和自己在学校被罚打扫教室的经验黏在一起,想说我如果是清道伕儿子,会怀疑爸爸是否也犯错才被罚打扫,小说都从生活面发想。」

〈清道伕的孩子〉末尾,停留在小学生吉照担忧遭同学嘲笑爸爸是罪人,从校门逃离,让许多读者悬念吉照究竟有否再返校上课;当年执笔的黄春明,思绪可不只停留在表达底层社会孩子的童稚忧心。「我是在批判!」

老作家敛起笑容,回到动笔时那位被退学四次的廿一岁青年:「劳动应该是神圣的,老师为什么把劳动当罪过,把打扫教室当处罚?这不只是没教小孩正确观念,根本是反教育,小孩才会想说清道伕爸爸犯了什么错。我这批评很大的!」语气之激动,仿佛感慨读者为何没看出故事背后的控诉。

穷人只有心,心就是互相的帮忙

早熟作家有话想说除了来自亲身经验,更多时候来自对周遭的敏慧观察。黄春明小时因爸爸与人合伙做生意,家庭经济不致如他小说众主角般穷苦,但由于妈妈早逝,不久就进门的后母待他不佳,原本就不驯的黄春明变得更叛逆。「我常在外面玩,被制约在家庭或学校的学生没经验过的,我大都经验过,生活上懂得很多。」

离家又逃学的「不乖小孩」四处所见,累积成他小说基础。「以前文字创作很多是讲理论,教小孩做个好学生什么,我不喜欢。」他要从亲眼所见出发,发挥从小跟阿公阿嬷看戏、两老睡前故事、街坊漫长吵架等得来的浩瀚语库,「我的小说不从理论开始,知识分子称乡下人文盲,其实自己才是口盲。」

一九六二年〈城仔落车〉中跟着祖母找甫改嫁的妈妈的佝偻症小孩,源于黄春明亲见的病童,黄春明投稿《联副》时还写信给时任主编林海音,要她别把「落」车改「下」车,「那是主人翁生命的呐喊」;一九六七年《看海的日子》源于在万华宝斗里电器行修电扇半年多对妓女户的观察,「农业时代社会很贫困,妓女都是被强迫的。」

然而黄春明亲历的活生生现实,曾被他口中的「理论派」认为不符现实,回顾过往,黄春明犹有火气。「他们说我太浪漫,一个妓女回到自己村子,大家怎会对她那么好?」说的是《看海的日子》中,描写主角白梅为准备生产返乡,村民的欢迎与呵护。

「他们不知道,穷人不像那些不用别人帮忙、也不帮忙别人的人那么物化,穷人只有心,心就是互相的帮忙。」黄春明描写的,正是他曾亲历的小村贫穷人家相互帮忙的情感,「那是种阶级的情感」;只是穷苦人家不知自己被社会学者定义为「普罗大众」,说到这,老作家顽皮卷起舌,装作费力地学拉丁文发音proletarius。

我们这种顽皮的人很懂生活

理论派设定的想像还不只此。一九七二年《苹果的滋味》叙述一位建筑工遭美国军官撞断腿,意外获各种补偿,由于故事中描述到工人家属私藏医院厕所的卫生纸,被质疑怎能写穷人偷卫生纸,「他们认为这有辱工农兵形象」。

「我当场拍桌!」隔了半世纪多,黄春明重回当时的气愤,再度激动拍桌,不满理论派还质疑工人太太怎会说「觉悟」这种文雅词。「我说你怎么这么矛盾,台湾民众那时没看过那种高贵的卫生纸,会拿出于自然;『觉悟』也是很常用的台语。你对穷人有太多刻板印象,才会不能这样、那样!」

但黄春明在《苹果的滋味》想说的当然不只是速写穷人,「我这篇批判更明显」。彼时他惊诧发现台湾在美国打赢二次世界大战后,忽然变成什么都美国最好,取名源自「原子」弹的原子衫、原子笔、原子袜、原子钟遍地开花,中学生爱挂美军防毒面具包,各界对美军福利社(PX)乃至委托行趋之若骛……「从那时候,台湾就改变了,什么都是外国好。」

恋惜台湾传统社会单纯与人性的作家,透过《苹果的滋味》与《儿子的大玩偶》中在现代化过程中面目模糊的小人物,以及《莎哟娜啦.再见》中反日却又得带日本客户嫖妓的业务等,比理论先一步诠释了「后殖民」。「我们这种顽皮的人很懂生活,读书人看到我们写的比他看到的社会更宽广深入,理论就来了。」

敏锐的小说家,还仿佛预言家点出台湾那种后殖民式依赖经济的脆弱。黄春明说,他一九七二年写《莎哟娜啦.再见》时,台日还没断交,结果文还没刊出就已断交;《苹果的滋味》刊出七年后,台美断交。

虽然从来只呈现生活现实,不写理论,小说家对岛国背后的国际汹涌自有定见。他在空中画起美国如何防堵中俄的「第一岛链」地图,指着他心爱的那个台湾点:「美国绝对不是因为把台湾当朋友才保护,是因为台湾的军事地位很重要。」只是他遗憾美国为巩固防线,在发展台湾经济并嘉惠自己时,也解构了他心目中虽贫穷却珍贵的农业社会。

任何故事一定要感动自己才写

这份遗憾持续在他作品发酵,近年他发表《跟着宝贝儿走》、《秀琴,这个爱笑的女孩》,前者嘲讽当代商品化社会,后者反映「人人心里有个小警总」戒严时代外,也带出当年许多人价值观「被美国片害了」、幻想当明星的悲剧。尽管故事背后总有慷慨陈词,黄春明始终警醒作品不被意识型态入侵。

他从九○年代开始的儿童文学创作也延续至今。「日据时日本人想脱亚入欧,学很多欧洲童话,台湾童话也变成都是王子公主,但我们应该要有自己的故事。」最新出版的《巨人的眼泪》,他讲到书中巨人的心如何细腻,讲着讲着自己声音也放软放轻,「任何故事一定要感动自己才写。」

问黄春明,怎能好像有两个脑子,同时笔耕小说与儿童文学不辍?黄春明呵呵笑了:「一个顽皮的小孩,他什么都会玩!」一面介绍起自己摆满两大架的布偶,忽而把手塞入两只章鱼布偶把玩演起戏来,一转身又眷恋望着从德国坐飞机一路抱在怀里带回的半身高雪人。访谈过程总陪在旁不时补充的黄春明夫人林美音笑说,老公真的是个顽皮孩子。

九旬顽童一路边玩边不平而鸣,立下台湾文学标竿,但至今拒拍纪录片,原因也有小小叛逆:「我看别人纪录片都是从小就很了不起,我不喜欢,因为我是从很糟糕开始。」说自己糟糕,其实也是讽刺以看不见的手束缚人们的各种体制结构与成见,而正是这始终在他心里的「糟糕」孩子,抵挡外界捍卫住创作泉水的清澈,「泉水干净的话,它流出来的水都会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