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書】何定照/張曉風──從新娘到鬥士

蓝白两股寻常小绳经张晓风巧手搓合为一,秀雅得浑然天成。(图/何定照摄影)

张晓风一身薄纱黑衣裤裙缓缓走来,裤摆宽舒如礼服裙摆,胸口还围绕一串珍珠项链,隆重得好像要前往典礼。我不禁想到她六十年前提笔传颂至今的《地毯的那一端》,只不过当年满怀憧憬走上红毯的白纱新娘,今已八旬。

四月,她笔下那位低语「我在地毯的那一端等你!晓风,直到你对我完全满意」的新郎,回归天家。当曾揣想在生命最末一刻,「他的手仍是我最愿意握住的,人间最后的余温」的张晓风,反过来成了丈夫林治平手中最后的余温,只平静说与丈夫同感平安,「我们有共同的宗教信仰,觉得还有未来」;何况,她早深知除了爱情,「远方,仍有一个天涯等我去行遍」。

▋闺阁是美丽的,但……

1966年,张晓风以首本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一炮而红,也使「步上红毯」从此成为结婚代名词。在众人折服于这青春少艾的浪漫文采时,没有人知道,同年十月有场风暴在她心底掀起,塑造出往后越来越鲜明的多面张晓风。

那是国庆典礼,张晓风看着被当作表演节目的蛙人操,想到「这些漂亮的令人发抖的肌肉」其实是训练去出海战斗,很可能一去不归,在众人笑语赞叹中忽然愤怒哭泣。她挥就之后被编辑更名为〈十月的阳光〉的〈十月的哭泣〉,文中对过着安适小日子的台湾社会多有讽刺。

「这篇文没有反攻必成的信念,只有伤感和悲痛,在那时候不太被允许。但我不管,我只管我写的就是了!」回顾近一甲子前往事,张晓风语气仍然刚毅坚定,显出当年读者想像外的侠女丰采。回顾的同时,她笑着提醒我把她准备好的茶水移到面前,既是贴心,也仿佛践行她眼中事物应有的规律。

「哭泣」虽然变成比较正面的「阳光」,在全国青年学艺竞赛评审过程中仍引疑虑,终于还是拿下散文首奖。要到1999年,张晓风才为文道出另件幕后:当年齐邦媛和余光中决意将该文收入文选时,互作壮语:「管他的,杀头就杀头,选是一定要选的。」

前辈必是看到温柔新娘的蜕变而捍卫,1979年,张晓风在《步下红毯之后》细诉当年心中的波涛汹涌:「我渐渐明白有一些什么根深柢固的东西一直潜藏在我自己也不甚知道的深渊之处,是淑女式的教育不能掩盖。」写《地毯的那一端》的时代远了,「闺阁是美丽的,但我有更重的剑要佩,更长的路要走。」

张晓风《地毯的那一端》书影。(图/九歌提供)

▋家国文化情怀

那些根深柢固的东西是对家国文化的情怀,张晓风说起爸爸的故事:大陆乡下小学老师在乱世原本差点信了共产党,发现讲自由平等但不主张斗争的孙中山思想更符合人性,跟着老蒋打到最后一刻。不得不离开那晚,偏偏碰上云南省长叛变,翻去泰北在一年后辗转抵台,发现军中位置已被坐满。之后虽获孙立人相中重用,却又在孙立人遭软禁后被告密是孙人马,不得不退伍。

即使如此,身为少将的父亲始终一心为国,「他其实因公不大常回家,但一辈子对国家的那种忠心影响我」。

家国文化情怀的养成还因为读中文系。在张晓风看来,各朝文人对家国都有种忠诚,尽管每个时代的家国所指不同,对敌人的定义也随之不同。「我觉得可以站在广义的立场想……」

她挥舞双手,演起距今一千五百多年北魏石室的故事:二十四史《魏书》中记载「先帝旧墟」石室壁上刻有祝文,但石室不知在哪。1980年,考古研究者米文平跑遍众山,终借着夕阳余晖在一处山洞发现壁上有字。「他一摸,是那篇祝文中记载年代的『四』字,就大叫起来:『有四啊!』」唱作俱佳的当下,张晓风兴奋得就像上世纪那个发现有字的瞬间。

她的兴奋在于文化的感动,「北魏是鲜卑族,不是汉族,但他们跟我们相融,都用汉字。」这样的事实告诉她,族与族之间没那么大隔阂,敌友之别怎么看待有很多层次。「如果把中国两字分开看,我觉得『中』更重要,那是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化体系。我们的内涵、情感、生活境界,都要到『中』字找。」

▋面对社会的第一线

〈步下红毯之后〉文末誓言面对「风雨声中恻恻的哀鸣」的张晓风,笔下开始普见对家国乃至社会议题的关注。她写信给美国参议员抗议美方不承认中华民国,又组织基督教友好访问团赴美争取友谊,1980年代更在散文外另创桑科、可叵笔名写讽刺时事的幽默文章。「一个人有很多不同面向,年轻时被教导得乖乖的、很正经,到中年会觉得有些事用幽默感去看,比较可以解开。」

她越来越站上面对社会的第一线。2005年,她投入「抢救国文教育联盟」担任副召集人,呼吁教育部停止调降文言文比例的九五国文暂纲;2010年为保卫南港202兵工厂湿地惊天一跪,众人才知她早是环保斗士;2011年应亲民党之邀,成了不分区立委。

然而许多投入几乎都失败,谈起人生最被攻讦的那些年,张晓风显得失落。课纲抢救十年,「说起来很悲伤,最后还是去中国化,他们根本不甩你」;少部分湿地虽获保留,中研院还是盖起国家生技园区;立法院虽然通过《湿地法》,让保护湿地有了法律依据,「但大家愿不愿意真心保护,还是觉得盖大楼最有利益,对这我有些失望和伤心」。尽管她对这一切从不后悔。

我问张晓风,当她还在写《地毯的那一端》时,应该从未勇于冲上第一线,像她受邀参加国家生技园区开幕典礼时那样,拿写着「悲悼」的布巾绕满场贵宾走一圈?她爽朗笑了:「我年轻时受淑女教育,但长大比较壮大一点后,就没在怕了。」没在怕的背后,还因为宗教信仰。她相信,上帝不会让她因为好心不得好报。

这样的信仰,也让张晓风坦然接受创办《宇宙光》杂志的丈夫先一步离去。张晓风说,与丈夫当然还是有关联,但彼此之间就到一个段落了。「在这个段落回顾,你会觉得原来婚姻是这样的:它包括家的经营、共同理想、教养子女……它是两人人生共同的承担。你的生命有多宽,配偶的配搭就有多密切。」

这承担自然也包括病苦。张晓风说,丈夫晚年失智,人好像失了魂,虽仍认得她,已不具判断力与对世界的认知。「但跟你走过人生的这个人还是存在,不管他记不记得,你们曾经共同拥有的都还在。」那样的爱,虽不再像丈夫曾形容夫妇俩「不断将新的生命吹进爱情」般可以无尽增生,早已独立于死亡。「爱情还是在那里,你也还是会觉得这是人世间美好的东西。」

张晓风最新著作《八二华年》,与处女作《地毯的那一端》相隔一甲子。(图/九歌提供)

▋自家文化就是宝藏

红毯已远,张晓风礼服般裤裙下一双黑球鞋,仍在奔赴心目中的天涯。虽然告别公众的环保运动,她挖空心思在生活中实践环保:桌子是捡来的木板加上架子,茶杯是店家不要的小清酒瓶,连胶带都是从邮件撕下重复利用。她秀出一叠房屋商品DM,「我都用背面写稿」;又亮出年初新书《八二华年》述及的秘技「搓绳」:蓝白两股寻常小绳经她巧手搓合为一,秀雅得浑然天成。

但她最在意的天涯,仍是如何传达中国文化之美。要到很后来,她才发现人生努力因果难测,曾戮力的抢救课纲及湿地运动等几无成果,从未努力推销的文学作品不但风靡台湾,还引发「步上红毯」、「中华民国生日快乐」等常用语。最意想不到的是作品在对岸也掀起热潮,演讲邀约至今不断,「我觉得,他们信任我讲出真正的、优美的中国文化,那不是共产党喊的那些口号」。

在《八二华年》,张晓风引用《天方夜谭》中跨国寻宝者最后发现宝藏就在自家花园喷水池下的故事,比喻自家文化就是宝藏。人生到如今,她越来越觉得人能自我掌控的成分其实很少,生死更难测。但只要活着,她就要坚持也实践自己深信的价值,「如果不能坚持,活着跟不活也没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