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書】何定照/陳若曦──總往受苦的地方去

旁人看陈若曦一生惊涛骇浪,她都觉得平凡,在乎的只是「没太和我的意志相反」。(图/本报记者何定照摄影)

明明光自己就出过数十本书,陈若曦的书柜却很冷清。盛夏时分,我们来到陈若曦住了九年的老人公寓,才介绍起房间环境,陈若曦就急着要我们自选她仅余的几本著作带走,一面笑说曾有媒体想来拍她的书,「结果一看,怎么都没有?」

在只开了一盏桌灯的微暗房里,陈若曦穿着单位赠送的Polo衫,银灰短发像早年中学生般平整分两边,朴素无华。名利、物欲,从非陈若曦关切的核心,是外界对她一贯的认识;在她自认的人生晚秋,连占据一生绝大时间的创作,与她最主要身分「作家」、「伤痕文学第一人」等称号,她都好似要毫不犹豫舍弃。

作家陈若曦以「伤痕文学」独步于台湾文坛。(图/本报记者林俊良摄影)

学期作业登上了《文学杂志》

不同于许多作家早早立志创作,陈若曦开始动笔得很偶然。念台大外文系一年级时的国文老师是叶庆炳,要学生每学期交一篇作文,陈若曦交了篇小说〈周末〉,期末时全班独她没拿到老师发还的作业。六十多年前的惊喜时刻,陈若曦说起仍乐呵呵:「原来老师拿去给夏济安编的《文学杂志》,一登,稿费一千字四十元,哇,这对我们穷人家来讲不得了!」

身为永和木匠家族之女,陈若曦小时穷到得赤脚上学,是她口中往后共同创办《现代文学》杂志的外文系同学白先勇、王文兴等人没有的经验。当大学学杂费都得靠当家教挣来,「赚到那么高稿费,对我是很大的鼓励」,陈若曦下学期小说作业索性写到两万字,再度登上《文学杂志》,大方拿部分稿酬请同学吃冰淇淋。就算自己有困境也要慷慨待人,是她的本性。

两万字的〈钦之舅舅〉描摹一位追爱不得、最后离世的青年,多年后收入陈若曦自选集,身为她忘年至交的评论家夏志清称是带着神秘气氛的Gothic Romance(哥德罗曼史)。陈若曦则说,其实这人物也有原型,「我觉得写文章要真的有内容,不是光是虚无。」

如此信念酝酿自家族背景,父亲当木匠、母亲是童养媳,两人都没机会受教育,周遭亲邻也多是如此。陈若曦说,这让她早早就比较接近社会的现实、关心社会的事。

创办《现代文学》最初,她曾模仿当年知识界流行的存在主义写〈巴里的旅程〉,同学反映看不懂,她决定下不为例,「那篇是想像的,比较空泛」;她将笔锋转回熟悉的乡里人事,〈收魂〉讲医师请道士为病危儿子收魂、〈最后夜戏〉写歌仔戏团衰落,「我是乡下来的,日本投降后才搬到台北市,对很多事还是很怀旧」。

这样的家族背景让她和一般外文系学生取向很不同,创作题材在《现代文学》群星中别有特色。从小听闻二二八事件动乱与随之而来的白色恐怖,则在她心中种下对理想社会的向往,「我总是想像有个很好的社会,大家和平相处。」

投共文人vs.反共作家

一九六六年,左派思潮席卷全球知识青年圈,靠奖学金读完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写作研究所的陈若曦,实现对同为留学生的前夫「共奔社会主义祖国」的承诺。行前大陆文革已爆发,陈若曦读到私心尊崇的作家老舍不堪红卫兵批斗跳湖自杀消息,赴中决心「有点动摇」;但丈夫认为是单一事件,要她别扩大化,夫妻俩仍启程寻找理想社会。

八年后,好不容易逃离大陆的陈若曦发表〈尹县长〉,讲述她在文革七年期间所见真人实事:一位国民党军官在国共内战时「投诚」共产党,勤表忠心,却在文革时遭斗杀。自认因同情对方而写,在台湾政府看来则是「投共文人」表态翻身「反共作家」,陈若曦却不领情,多年来只想着自己的问号:「那县长死前一直喊『共产党万岁』,是真心还是讽刺?」半晌,她自言自语般下了注脚:「我想是讽刺。」

她在一九七六年出版的《尹县长》小说集,有更多篇基于实事的小说怀着这般讽刺。〈任秀兰〉中斗人无数的老干部被拉倒挨斗,最后自埋浅粪坑;〈晶晶的生日〉更是她亲身经历,孩子玩游戏比骂坏蛋,想不到还可骂谁,脱口「毛主席坏蛋」,「我们夫妇吓得要死,躲在被窝讨论这怎么得了?」

惊恐结束大陆回归,陈若曦坦言当年选择「失败了」,但彼时她对戒严中的台湾也有顾忌,去了美加,直到一九七九年才首度返台,为的是替美丽岛事件遭逮人士向时任总统蒋经国求情。

「蒋经国问我既然觉得美丽岛事件不是叛乱,那是什么?我说是比较严重的交通事故。」讲起当年的「说话不经大脑」,银了发的作家「哈哈哈」笑了很久,似乎犹自得当年的大胆与调皮。

真正让她害怕的是会后。过去,陈若曦从未透露会谈现场除了蒋经国和总统府秘书长蒋彦士,其实还有坐得较远的政战部主任王升。此刻她学着王升瞪着眼睛,说王升会谈时从头到尾不作声,会后才又找她,要她把对蒋经国讲的话全部讲一遍给他听。「他一脸肃杀表情好可怕,我心里很害怕。」

一趟求情行给她的磨难不止此,返美时,不愿配合国策的陈若曦被指不忠不孝、台独同路人;五年后,陈若曦熟识的《蒋经国传》作者江南在美遭台湾情报系统暗杀,传言指陈若曦也在拟除掉的四人黑名单上。回顾往事,当年为此首次买人寿险的陈若曦一派老神在在:「这我没想到会害怕,我觉得我太不重要了,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个普通人,杀我有什么用啊?」

追求人格或社会的理想型

「国家级」的排斥不只来自台湾。离陆时陈若曦曾许愿今生别再登陆,一九八五年就在各方邀约下重新踏上中国。那年她因《尹县长》盛名,会见中共前主席胡耀邦,近乎逼问对方邓小平所指「一国两制」、「香港五十年不变」如何可能,却在几年后就因批评六四、引介自我影射是周恩来私生女的大陆作家艾蓓出书,两度遭中「禁足」多年。但风波后,她还是继续赴中,「我觉得那些都是个别事件,都会过去,不可能永远禁止我。」

同样的信心也对台湾,「我觉得压力总有一天会解除。」《一九九五闰八月》一书预告中共要打台湾那年,她独排众议坚持回台,「我想我是台湾人,我一定要和台湾人生死在一起。」陈若曦睁大眼,满脸天经地义。

她追求的从不是安逸,而是为了一种社会或人格的理想型,为所当为。问她一生中最怀念哪段日子,她沉吟半晌,跳出「在中国文革时期」的惊人答案:「那年代太特别了,而且我究竟是中国人,在中国困难时,和大家一起艰苦过了七年,虽然当时很恐慌,回头看也觉得还好。」对那场失败行,她从未后悔。

作家陈若曦晚年落脚于台北市大龙老人住宅。(图/本报记者林俊良摄影)

老人公寓房内待太久了,我带陈若曦去附近公园旁的咖啡馆。她沿路惊喜喃喃:「我没来过这公园」、「我没来过这家店」,完全是她二○○八年自传《坚持.无悔》自述的「我天性好奇又好玩」。看到我点的抹茶拿铁,她狐疑盯着半晌,说也要喝喝看,而后谈起在福建漳州看到的陈氏祖庙。

「那庙把姓陈的祖先都列下来,我还看到我爸爸名字『陈、阿、川』!」陈若曦语气激越起来,脸上漫着兴奋光彩。台湾出生的陈阿川,没去过大陆看祖庙,倒是他的大女儿珍惜这两岸的血脉连结,在众人皆曰险时奋勇去中国、回台湾,即使两地都曾提防她,她只觉「人总有生死,我看得很淡」。

她对自己作品也看得很淡,「我只是想到什么写什么,都很普通」,社会效应与奖项盛名在她眼里只是「额外的收获」。当年无心插柳成了作家,她说如果再来一次,她恐怕会投入社会运动、做社会自治,「我觉得当文学家不重要,社会家比较重要」。

但八十六岁的她究竟已无当年气力,送掉典藏、住老人公寓以来,她天天作息规律:清早与院内同伴去附近打太极拳,而后去超商买拿铁和《联合报》,看报看书、上院内安排的唱歌等课程,晚上看新闻与宗教台连续剧,周日另上教堂,时光却还是改变了许多:原本九人太极拳队只剩四人,她能量也不若从前。近年院内餐点因价格冻涨、品质难维持,陈若曦代表院民表示愿涨价,却因事涉其他院所,终究不了了之。「我没法再去其他院所宣传,我累死了……」

她对难避免的老衰早有所感,订好遗嘱分捐财产给某妇女团体和环境团体,还因为怕「万一我老是不死」,另外每月捐款。身后事她也想好,两任丈夫都因政治态度差异仳离,两个儿子都长居美国鲜少回台,她托姪女在她死后,免换衣服就直接送殡仪馆,骨灰丢海里,「我随时可以走,不要留下什么痕迹」。

访谈时台北下起暴雨,此刻阳光重新露脸,陈若曦表情逐渐静定,微笑凝视窗外光影绿意变化,良久良久。旁人看她一生惊涛骇浪,她都觉得平凡,在乎的只是「没太和我的意志相反」,说这些的时候,她眼神无比澄澈,仍然是那位始终期盼理想社会的陈若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