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智习室,挽救不了焦虑的家长和教培

站在印有“AI智习托管中心”几个大字的玻璃门门口,刘影打开手机微信聊天框,反复确认了两遍地址,走了进去。

前台的老师热情地向她介绍他们最先进的“AI学习系统”,刘影打断她的话,“我是来找陈老师的,微信上约好了。”

正是附近小学放学的时间,刘影环顾这间教室,发现一半的座位都还空着。少数几个孩子抱着平板电脑,在上面点点戳戳,大部分孩子仍低头写着自己从学校带来的作业。

片刻后,陈老师走了出来,领着刘影和孩子推开智习室正后方的一扇小门,走进其中一间小教室。

教室位于一间早已歇业的早教中心内,除了两间一对一小教室,整个早教中心还有三间大教室。透过玻璃门,刘影看到每个教室里都满满当当地坐着十几个孩子,老师的讲课声从窗户后面隐约传出来。熟悉的场景让她感到安心——找对地方了。

这间“AI智习室”开在市中心一栋新落成的商场里,一百米外便是当地一间重点初中的大门,步行二十分钟的距离内还坐落着两所小学,包括一所私立小学,家长们大部分重视教育,并且不缺钱。但智习室惨淡的入座率似乎说明,这样一种新的托管模式还没有得到太多家长的青睐。相反,在“AI学习”名头掩盖下的地下补习生意,却火爆依旧。

双减之后,为了谋求出路,原先的教培巨头纷纷推出了自己的AI智能学习机。早已饱和的教培市场也重新洗牌:个体加盟商购买三五十台学习机,再招聘一个督学老师,就可以开办起一间“AI智习室”,再通过线下的优势,将学习机卖给来寻求托管服务的家长。

但当焦虑的教培从业者和家长涌入AI智习室,却发现加持了“AI神话”的“新教培”,远远无法给予他们想要的慰藉。

闫伟坐在一个单独的监控室里,十台学习机上的答题时间、进度在他的电脑上实时刷新着,学生每答一题,他选择的答案、花费的时间、正确率就会同时显示在闫伟的屏幕上。

忽然,闫伟发现某台学习机的窗口上,代表时间的数字转为红色,这意味着这个学生在上一题结束后,超过一分钟没有点开下一道题。闫伟推开监控室的门,走到那个学生的座位旁,发现他正坐在座位上玩儿着自己的手指发呆。这是智习室里经常出现的场景。闫伟提醒他不要走神,接着再次回到监控室。

很快,代表另一台学习机的监控窗口里跳出一个感叹号,系统显示,有名学生刚刚接连错了七道题,都是同一个知识点的。闫伟只好再次起身,找到这个学生,问他是否遇到了什么困难。

闫伟告诉他,把做题速度放慢一点,看题仔细点。学生苦着脸说,AI的讲解他根本看不懂。“那你就反复、多看几遍,就能看懂了。”闫伟鼓励他。

智习室,老师的作用只相当于一名“监管者”,监护学生安全 / 图虫创意

督学老师不能给学生讲题,这是入职培训第一天,闫伟接到的指令,因为这种做法会“污染AI数据”。

闫伟不明白这具体指的是什么数据。事实上,即便允许讲题,闫伟很多时候也不知道怎么讲。他毕业后一直在做幼教老师和艺术培训,中学那些稍微复杂一些的数学知识点早已经忘光了。AI智习室对督学老师的要求是“有耐心、会操作电脑”即可。

这和闫伟想象中的一份老师工作相差太远。看着学生呆坐在学习机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段两分钟、语气生硬的讲解视频,而自己却没有办法指导他们,闫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孩子独自跟着网课学习,很容易走神,也不如教室里有学习氛围 / 图虫创意

暑期班开始后,学生呆在智习室的时间从每天放学后的两小时延长到了六小时 。早上八点半,学生们便要开始对着学习机刷题、学习,直到中午十一点半。四十分钟一节“课”,二三节课中间会有二十分钟的大课间,闫伟会组织学生们一起玩游戏、打狼人杀,这是学生们最开心的时候。

从早到晚对着一台机器做题,有些年纪小的学生会因为受不了这种枯燥的重复而崩溃。闫伟记得,一个三年级的小女孩做题做到一半的时候,放下学习机,哭着来找他,说自己要回家,已经没有办法再做下去了。闫伟先是安慰她,再做半个小时题就可以休息了,但女孩怎么都止不住眼泪,闫伟只好叫来她的妈妈,把女孩提前接走,等到第二天放学再来智习室。

在智习室工作的一个月里,闫伟数不清发生了多少次这种“罢工”。

AI也并不总能精准判断出一个学生做错题的真正原因。有时,一个初一的孩子可能只是因为看错选项而做错了几道简单的计算题,A就I会认为学生这个知识点掌握不牢,要求他从二年级的题目开始练习。学生会提出抗议,问他“我为什么要做这个”,而闫伟能做的也只是说一些鼓励的话,安抚学生的情绪。

无论AI如何深度参与“智习”,具体到一个孩子身上,他们要做的大部分事情仍然是刷题,只不过,做哪些题由AI决定。

反复练习同一个知识点十遍、二十遍,直到将同类题目要使用什么公式、填哪些数字、规避哪些“坑”都烂熟于心,解题就会成为一种“生理反应”。闫伟觉得,AI智习的本质就是复制了小镇做题家的成功模式。只要刷的题够多,成绩自然而然会有提升。

在AI智习室工作一个月多后,闫伟提了离职,回到了之前工作的艺术培训班做老师。“至少在这里,我可以用我比较擅长的东西来教那些想要学习这门技能的孩子。”闫伟说,他感到作为老师的自己重新“有用了起来”。、

“独立学习、解放家长”是很多AI智习室打出的承诺。但在厚望之下,AI却并不总能跨越人类教育者和机器之间的那道屏障。

宁阳阳和母亲在老家加盟了一家AI智习室,作为唯一的督学老师,她坦言,自己会“偷偷”给学生讲题。这显然是“违规的”,所以她的原则是,学生举手问,她才讲,不问就不讲。

宁阳阳根据学生的成绩为他们制定计划、准备课后习题,她为自己找回了一些身为老师的存在感 / 图虫创意

来她这间智习室的孩子,大多数成绩远远跟不上现有学业水平。有的孩子认不全常见汉字,有的孩子数学只能考三十多分,还有的孩子已经上了初中,却连正负数的加减法都不会算。

落后于同龄人的成绩,也往往给孩子们造成特殊的心理困境。无论AI、补习,还是一对一,作用总是有限的。家庭和学校能够给予多少支持,往往才是影响孩子成绩的关键。

肖成被母亲领到智习室的那天,宁阳阳怎么努力也看不到他的脸。这个四年级的小男孩无论站着还是坐着,永远佝偻着背,脸埋在胸前,像是累极了的老人。

宁阳阳让肖成拿着AI学习机做薄弱知识点测试,检测结果显示,肖成需要从一年级上册的拼音开始学起。

练习了还不到十分钟,宁阳阳的监控面板上,肖成的做题数据停下了。宁阳阳来到他的座位上,这个男孩低着头,缩成一团。“我不会。”肖成敲着自己的脑袋,“我太笨了。我是个猪脑袋。”说着哭出声来。

肖成的母亲告诉宁阳阳,从三年前开始,她就要每天晚上陪着儿子写作业。这是唯一能够保证肖成完成学校作业的方法。一个不认识的字或一道不会做的题就能轻易击垮这个男孩的情绪,于是母亲要先花十分钟安慰他,再花更多的时候为他讲明白那道做不出来的题。到了深夜,儿子实在做不出来的题,只能由她代为写完。

渐渐的,肖成对母亲的依赖越来越强,再也不能靠自己完成作业,成绩也随之一落千丈,母亲开始着急。而最直接的解决方法,母亲认为,就是让他学会自己写作业。

新学期开始后不久,肖成就被送来了智习室。可是,AI要怎么解决这个男孩在面对习题时的自卑、焦虑和哭泣呢?

发现肖成的情绪问题后,宁阳阳搬来一把凳子,守在肖成身边,看到他对着题目发愣的时候就及时为他讲解,带着他把记不住的拼音重复读一遍又一遍,还变着方法安慰他,“你一定可以记住的。”

一个多月后,肖成能认全拼音了。宁阳阳发现他的背挺得稍稍直了些,她能看见他的脸了。

学习是一项强调主动性的过程,但同时,学生的情绪也会产生重要干扰,显然,这是AI无法应对的。而那些制造情绪的现实问题,更是AI解决不了的。

宁阳阳遇到过想要从智习室退学的孩子,理由是“妈妈觉得没效果,白花钱”。宁阳阳并不感到吃惊,而是反问那个男孩,是不是又和妈妈吵架了,他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智习室。

有些家长以为,把孩子交给AI,自己就可以一劳永逸了 / 图虫创意

那个男孩来找到她时,刚刚在这里上了一个半月的托管班。在宁阳阳的印象里,男孩每一次和母亲吵架后,就会用“不学习”来表达自己的抗议,趴在智习室的桌子上假装睡觉,不听从任何劝说。

有时他还会熟练地把作业里的练习题拍下来,放上搜题软件。“老师说,这个作业抄答案就可以了。”他泰然地回答宁阳阳的质问。

宁阳阳对于这种“顽固”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抄完了作业——归根到底,这里仍只是一个“学习托管班”。

而关于父母、家庭矛盾、负面情绪,这些教育中无法回避的话题,人工智能和宁阳阳一样束手无策。

2023年的AI热潮,给遭遇“双减政策”的教培行业带来新的生机。

AI智习室里,学生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学习情况,“定制”AI教师,针对基础知识查漏补缺,不用像在普通的补习班里一味地适应、追赶其他同学的进度。一些前教培从业者也将这种模式描绘为“教培转型的下一个风口”。

这是一个看起来相当完美的商业模式:合法合规,切中庞大且未被满足的升学市场需求,背后有先进的技术和成熟的品牌做支撑,而且作为个体经营者不需要太多人力投入。社交媒体上,有人分享自己开智习室的成功经历:“开业一个月32个座位就满员,每月收入8万加”“一个人的智习室,两年拿下一辆车”。

宁阳阳和母亲的自习室就是开在这样的风潮下。

今年年初,还在留学的宁阳阳回到老家。母亲告诉她,她退休了,没别的事情做,想试试在小区里开一家AI智习室,辅导小区里的孩子写作业。母亲退休前是当地小学的老师,有人脉、有经验,宁阳阳对这份副业全力支持。

但三个月过去,智习室只招到了三个学生。宁阳阳认为这是选址和宣传的问题——母亲的智习室办在小区居民楼里,学生只靠熟人介绍,当然难以扩大规模。而且,母亲没有加盟主流的学习机品牌,运营上始终缺乏品牌背书。

教育看重质量,没有优秀师资背书的社区辅导,很难获得家长信任,教培行业也因此成为垄断性强的行业 / 图虫创意

四月初,母亲和宁阳阳专程去上海参加了某品牌“AI智习室招商大会”。“就去看看。”母亲说,“如果觉得好,再继续做下去。”300多人的招商会上,宣讲者着重介绍了自家学习机的优势、“督学教练”的角色,以及AI智习室的广阔前景。在品牌宣讲者的描绘里,智能学习机将是帮助孩子适应AI时代、自主学习、成为“未来社会需要的人才”的必备工具。

宁阳阳被打动了。不仅是看到智习室作为一门生意“能赚钱”的潜质,她也认可这是一个真正为学生着想的事业。她忘不了自己初中时的经历:初一初二还是班里名列前茅的成绩,到了初三,数学突然跟不上班里的进度,她只能一个人在课后默默啃书本,干着急,成绩再也没能升上去,进了一所普通高中,接着是一所普通大学。她想,如果那时候她能有AI帮忙,或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招商会后,宁阳阳和母亲当场签下了50台学习机的购买合同,这是成为加盟商的最低门槛。紧接着,租房、装修,宁阳阳一家投入大约二十万元,在一条紧邻当地中学的路边开了一家更大的智习室,能容纳大约25个学生。

宁阳阳还特地参加了总部的新媒体培训。总部的营销人员提供了一个内部的“爆单”文案系统,所有人都可以用这个系统里的AI一键生成社交媒体文案,而内容自然都是智习室的惊人学习效果,和“超低投入、三个月回本”的创业神话。

按照一家AI学习机品牌招商宣传册的说法,一台学习机的销售利润能达到60%,智学室靠售卖学习机和收取督学费,3-4个月就能回本。社交媒体上,一些名为“xx智习室”的账号上已经开始做起了“教你开智习室”的业务。

但一台学习机四五千元的购置成本,仍然成为家长们选择的阻力。虽然同样的价格,在过去的教培市场也就是一门学科一个学期的学费,但AI学习机作为近两年才兴起的新事物,“到底多有效”还没有经历过太多验证,也没有在家长间达成共识。

宁阳阳的AI智习室也因此陷入窘境。开业到第四个月,只招来了不到十个学生,刨除房租和人工成本,几乎没有办法做到盈利。

AI产品可以作为孩子学习的辅导工具,但其成本也给不少家长构成了压力 / 图虫创意

为了尽可能扩大盈利,宁阳阳专程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形象照,深灰背景、黑色西服套装、卷发、职业的微笑,这也是她心目中家长信任的老师形象。

她将这张照片设置成自己的微信头像,每天在朋友圈分享能够吸引家长点赞的帖子:“原创心得:提分逻辑其实很简单!””未来的时代一定是AI老师教书,真人老师育人。“

在暑假开始的第一个月,她已经发了28条朋友圈,制作了十多条小红书,试图用各种方法向家长展示AI智习的惊人功效,和学生“一个月提高41分”的学习成果,但效果仍然不尽人意。

AI的逻辑里,学习的确不是一件难事。

网络上AI智习室的宣传视频里,十来个看起来只有一二年级的孩子坐在带有隔板的自习桌前,面前统一摆放着学习机、隔音耳机。孩子们对着屏幕上显示的每一道题目,低头在草稿纸上演算,然后将答案输入系统。答错了,系统会跳出一段由真人老师录制的讲解视频,孩子于是戴上耳机,跟着视频再将知识点重新看一遍。

靠着重复性训练,AI认为,无论是学习习惯还是解题思路,终归是可以培养的。

但现实之中,AI无法考虑的问题还有很多。

比如,宁阳阳发现,孩子在AI指导下学习完一本书后,帮他们找来纸笔做一份实体试卷,能帮助孩子更好地适应考试中的做题节奏。

她也把自己“解放”出了监控屏幕,帮每个孩子制定详细到天的学习计划、解答他们做题时候的问题,甚至和每个孩子的家长分别建了一个微信群,每周向家长更新孩子的学习进度和下一周的学习计划。

家长一头,其实也对AI有着同样的顾虑。在把孩子送来智习室之前,他们大多也心急得给孩子找过各种补习,都不管用后才尝试求助于AI。

在教培市场看不见的“背面”,更多焦虑的家长宁愿冒着“违规”的风险,还在给孩子寻找面对面讲课的补习老师。

为了提高孩子的成绩,家长们更倾向把孩子送去传统的补习班,AI学习机最多是日常学习的辅助  / 图虫创意

刘影第一次听说“AI智习”就是从一位地下补习班老师那里。

升上四年级,刘影儿子的数学成绩开始下滑,80分上下的考试分数,不算差,但离她对于“学霸”的期待还是有距离。同班同学的家长告诉刘影,自己的孩子两年前就开始补课了,数学成绩从二年级时的全班倒数提到了全班前几名。刘影心动了,从家长那里要来了数学老师的联系方式。

加上微信,老师告诉刘影她来晚了,他的学生已经满员了。刘影问,能不能明年暑假再来报名?老师说明年也没机会,他的学生都是从一二年级开始跟着他补习,从来没有人退出,要一直跟着他到上初中。老师给刘影推荐了自己教培机构的前同事,“他和其他几个老师开了一个AI智习室,补得也很好,你可以联系他。”

来到智习室前,刘影在身边的家长里打听了一圈,没有人知道“AI智习”是做什么的,大多数人甚至没有听过这个新名词。

她在微信上问陈老师,现在不是不允许开补习班吗?其他老师都是在小区里租房子自己偷偷开办,你们的补习班怎么能开在商场里?

陈老师解释,他们对外的主要业务是AI智习托管,有正规营业执照。补习只是副业,不对外招生,也从不宣传,有孩子需要就补一补。又补充一句,之前和他在同一个补习班的老师很多都在自己开课。

刘影听说过那个补习班,“双减”前是当地有名的教培机构,尤其是几个数学名师班,家长们挤破头地想进去。2020年之前,这家补习班在这个四线小城市里开了三个校区,最大的校区有上千名学生,几乎是一所小学的规模了。刘影听说后,立刻就决定让孩子跟着陈老师上数学。

从自己的教育经历出发,家长们也更信任老师 / 图虫创意

因为要来找陈老师补习,刘影顺便给儿子报名了这间智习室的暑期托管班,主要是看中了价格便宜:一天50元的托管费,还有老师辅导错题。但宣传海报上的“1对1精准化智能教学系统”刘影却没见到。儿子到了智习室,也只是埋头写自己的作业,到时间了便去后面的早教中心上课。

前台的老师解释,要先购买一台3000元的AI学习机,才能使用这套智能系统。刘影果断拒绝了。在她听来,那些所谓AI辅导的功能,一个人类老师都能做到,而且做得更好。更重要的是,她很难把孩子的成绩托付给一个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系统”。

开始上补习班后,刘影的儿子告诉她,有的同学同时在那里报名了数、语、英三门课程,每天从上午补到下午都跟着老师学。而他只上一节课,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智习室”的桌前写作业。

刘影又着急起来,感受到某种差距正在拉大,需要赶紧弥补。但老师的人力是有限的,这一点比不过AI。陈老师的智习室今年暑假班早已满员,刘影决定再多问几家,她相信在这座城市,着急的家长一定不只有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