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寄生(下)

图/陈慧珊

受到外围环流影响,山区今天降雨,水利署趁机人工造雨,但因雨势小,目前初估水库进水有限。我听着新闻,看着晴传来的文字:「我怀孕了。」她和伴侣做试管几年了。

「妳觉得我爸会接受吗?」幸好她丢出新的问句,我也不用烦恼说不出恭喜。我再次走到回收间,把一整袋粉红色的婴儿用品提进门内。

「会吧。」

晴说,医生要她先确认着床位置再回国,可是她没办法等了。我爸已经没时间了。她跟医生说。

「外孕妳会痛死,不痛就没事。」我传。不管怎么说,在她腹中茁壮的胚胎都选对了地段。「妳会在台湾待到什么时候?」

她爸生病后,晴每年至少回来一次。往后次数变多,间隔变短,这次没有决定离去的日期。我不知道这问题是不是问得不好。应该是吧。

「等胚胎稳定。妳可以陪我去看医生吗?妳去的那家。」

「我要搬家了。」丢了妇产科的连结给她。

「搬去加州?我以为妳不想跟婆婆住。妳会在台湾待到什么时候?」她问我同样的问题。

「没有,不知道。」我没说我没地方可去了。

暴雨打在老公寓劣化的塑胶棚,就算把窗户关紧,也阻挡不了剧烈的敲击声在屋子里震动。已经十月,每周末台风来了又走,实在不寻常。室内因潮湿的空气而沉重,最可怕的是有股霉味。身体已经习惯无窗的干燥。怀孕让我的对气味异常敏感,一阵干呕,赶紧打开除湿机,湿度85%,机器运转让室内的温度更加闷热。

晴回来一个月了,到现在还没见面。

「妳去当什么杨家孝女?也分不到一毛。」母亲那张嘴总是能轻松惹怒我。但这次我没有唱反调。

妳还好吗……输入完这几个字我又反悔,倒退清除。不能这么问。这四个字指涉的范围太大。可能是问怀孕都还好吗?也可能是问,她爸的病情还好吗,她自己的情绪处理得还好吗?

「妳在干嘛?」重新输入后我选择了最无害的问句。对话框出现抖动的「......」,我安静地等着,雨声很吵,遮掩了我的无声。

「没干嘛,躺着。」然后她又传,「妳在干嘛?」

「很忙。」卫每月汇钱到我户头,我认真算赡养费存多久才能买房。婚前租的小套房涨得不可理喻,也不适合生养小孩。厚着脸皮写信问前主管职缺,没回。私讯几个同事,有人截群组对话给我,「大老板秘书刚离职,叫她应征啊。」底下一片讪笑贴图。

视线落在发光的显示板,湿度降至63%。头好晕,我推开窗户,雨势还很大,雨水洒了一些进来。「妳身体都还好吗?」反复确认有加上主词才送出。我不敢问她爸的身体。

「嗯。」她回。

「一直下雨烦死了。」我传完又后悔怎么会挑了死这个字。但她秒回,「超烦。」

「下雨好懒,不想出门。」「嗯啊。」湿度反弹,攀升至72%。我们都需要这场下不停的雨当作不见面的借口。

「等妳忙完了我们再约。」我说好。

台风未登陆台湾。暴风雨吹倒石垣岛路树,日本记者全身湿透在现场报导。

晴说去看了医生。问她结果怎么样。

「有看到胚囊、卵黄囊,着床位置也没问题。」在对的地方。台风也一样,要在无岛的海面酝酿。

「妳这几天在干嘛?」

「每天都一样啊,在家陪爸,晚上上班。」

我好像可以看见晴坐在家里餐桌前,对着电脑打哈欠。有房有收入,忍不住嫉妒。

「明天见个面吧,陪我去看心跳。」她传。

我送了一张黑白的超音波照片给她。

「妳吗?」「对。」

「我那天才在想,说不定妳又有了。」

「为什么?」「一种直觉。」等我们死了他们可以作伴。她说。

夜里又开始下雨,风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钻入我的耳朵,大脑昏昏沉沉,却睡不着。手机的亮起的蓝光格外刺眼,我没有开灯,输入密码解锁。

「爸走了。」晴说。隔天我们怎能见面。

「每天不出门妳要住到什么时候。」在母亲这待得久了,母亲笃定地怀疑。「生不出儿子,人家不要妳了。」

「妳是在说妳自己吧。」卫根本不想要儿子。

「在外面那么久都不回来,早就有女人啦。搞不好就是外面的生了儿子。」这句是说给谁听。那女人怀的是儿子吗?

我想到答应晴要陪她回诊的事,约好的日子早就过了。她爸过世后就没再收到她的讯息。这种时候,应该是我要主动关心她。发球权在我,球却迟迟无法击出。

「回诊没事吧?」我传。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就不用对她爸的事说些什么。下一个瞬间,胎心音的影片出现在对话框,像是她随时在等我问她。

可以听到心跳的周数胚胎却萎缩。想都没想过,验到两条线之后会遇到这种事。

手机静音,我看着证明她腹中胚胎活着的波长,意识到内心深处渴望她也会遇到和我一样的事。但她没有。

「太好了。」讯息的好处是看不到表情,我加上笑脸送出,「妳要回去了吗?」她爸走了,也没有非要待在台湾的理由。

「她来台湾了。」她爸不能接受的伴侣。就连她唯一的不幸也消失殆尽。

她已经不需要我了。没人需要我。

联络不上卫,所有手续都透过律师。为了退租手续最后一次前去与卫的公寓。我填写地址,请管理员把往后的信件都转寄到这里。包括婴儿床。除了原本附的家具,其他都处理干净。少了床单,裸露出的床垫还留着只有我看得出的淡淡褐色印记。

管理员打对讲机,告诉我房东已经到了。房东称赞屋况很好,我们维持得很好。问我何时出国长住,我抚着肚子笑答,等稳定一些。哎呀,恭喜。她说。

晴家只有几站的距离,我不想见她。她的手机号码传来的讯息,英文夹杂笨拙中文。「她正在流血,还有血块。」是晴的伴侣。

怎么会这样?忍不住嘴角上扬。「流很多血吗?」

「她坐在厕所听到『啵』然后马桶盆子就变红色。」

我还想要问什么又传来。「妳上次流掉也是这样吗?」

超音波的探头从阴道口伸入,在膣腔内滑动。看不到心跳。抽出来的时候医生说。为什么抽出?为什么放弃了。开始跟结束都不是我能控制的。

没有一点血丝。没有预兆。

台风溃散成热带性低气压,没有受到任何外界的破坏。到底是为什么呢?气象主播询问气象专家。

网路流传着各种版本的剪辑,几个台风一路避开台湾,绕到日本去。手机震动。来电显示遮住正在阅读的页面。我没接。下班时间,由台北市搭上开往母亲公寓方向的捷运,车厢挤得满满的,却也没办法疏散到其他车厢,就这样跟着人群载浮载沉。车厢门开启,博爱座的老先生下车,正想坐下,刚上车的阿姨抢先一步。干脆走出捷运车厢,在候车长椅上坐下。今天走太多路,大腿内侧好酸,分泌物缓慢而有耐心地流出,应该不是血吧。雨也缓慢而绵密地下。

手机还在震,我按下通话键,好久没听到晴的声音。「台风好像又走了。」

我没出声。

她继续说:「有一个四公分的血块在子宫颈,胚胎在上面,目前没事。」

「目前?」我问。

「只要不要变大,再大万一挤压到着床处,胚胎可能整个脱落。」

「不会。」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会怎样妳也不能控制。

「医生叫我在家躺着。」晴停顿一下,「我们住在附近旅馆,没回去了。」

「妳爸不会在意的。」

「妳知道他会。」晴很肯定地说。「有时候我会乱想。」

「不要乱想。」

「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爸跟妳……」

捷运进站。听不清楚。

「爸跟妳说了什么。」

捷运离站。就算回话也说不清楚。

「爸常一个人待在书房里。」

「妳想太多了。」我反驳。「妳爸能跟我说什么。」

「说不要我这个不正常的女儿,他已经有妳了。」

我直接按掉电话。

晴要回纽约前告诉我,钥匙已经寄出去了。「我是想说,这里也是妳家。爸走了,我不在的时候妳可以住。」

「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

「没关系。妳在的时候就好。」晴看穿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医生说妳可以坐飞机了吗?」

「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也不能一直不回去啊。」医生不给肯定的答案,只吩咐尽量不要走太多路,不提重物。晴说,她的伴侣特别要谢谢我,寄来这么一大袋新生儿的衣服当礼物。「粉红色的小衣服每一件都好梦幻,希望托妳的福能顺产。」我不会告诉她,那些属于我未能出世的孩子。我的女儿。

我没有和母亲说就离开。头也不回地在忽高忽低的路面行走。选举年的周末,马路照样施工。候选人也懒得讨好的三不管地带。三十分钟后,搭上捷运,黑暗地底的河,金属声碰撞像祝福的铃声。我在和卫的公寓前两站下车,孩子在公园里奔跑,差点被撞倒。他的母亲向我道歉,温柔地拍掉孩子身上的沙。

用晴给我的钥匙开门,行李拖进曾经的房间,杨爸曾经的书房。书房无窗,每次都让我窒息。在书房中央打开行李箱,里面蓝、黄、黑、灰、绿,就是没有粉红色。终于有地方好好摆放这些新买的婴儿装。我的手继续深入,箱子内袋装着未署名的信封,抽出里头的支票,我摸着杨爸微颤的字迹,写上我的名字,只为封住我的口。还想让我窒息。点亮桌上摆的小台灯。和卫逛家饰时展示着同一款式,卫送我当生日礼物。他看到了,拜访杨爸那天,书房的门没关。

书房没关的时候,被窥看的我也曾窥见。我拉开书桌抽屉,收着一些旧文具,我拿起美工刀滑出刀刃,刀锋虽失了锐利,足以让我卸下底部的夹层,里面放着一把钥匙。我用它刺入通往晴房间的孔洞。

手机响起。「杨小姐,因为之前台风货运有些延误,耽误您宝贵的时间。」

等到明天,把书房净空。台风一过,还有更多属于我的会送来。

我舍不得转动门把,房间原本透光的塑胶布已变质泛黄了吧。等到明天。

我打开窗,后雨飞舞,我玩弄手中的刀片,退入推出,等待割开货品包装,还有那厚厚的膜。(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