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鱼松

散文

阿公厨房外的那口大灶,是我变迁不定的童年生活中,一幅疏离的异景。

而母亲站在那口灶前奋力翻炒大镬中的吴郭鱼,最后做成了鱼松的模样,却如秋夜里的月光,在我心上映照出恒久的清影。

当年父母亲在经营的工厂倒闭破产之后,带着五个孩子回爸爸的乡下老家暂居。阿公的三合院里有个几房叔伯共用的厨房,煮饭用的砖砌大灶是烧柴的,不同于我们家一向惯用的瓦斯炉。而甫从外地搬来的妈妈,只能分配到厨房外的另一口露天的大灶,那原是婶婶们烧洗澡水用的。

从工厂老板娘的身分顿时跌至倾家荡产的窘迫境地,有五个孩子得养的母亲很快学会烧柴,熟练地用大灶烹煮三餐喂养丈夫及儿女们。

不再买得起孩子们一向爱吃的鱼松,妈妈便决定自己制作。她先去市场买了两大袋吴郭鱼,绑在脚踏车后座巍巍颤颤地骑回家。接着烧了柴、热了油锅,将洗净的鱼切头剔骨后,全数丢进半个澡盆般大的锅里拌炒起来。

我在旁望着妈妈满头大汗地烧柴、用大锅铲吃力地拌炒鱼肉,想帮忙却又搆不着大镬。那口砖灶和以前家里的瓦斯炉比起来规模惊人,灶中劈啪作响的柴火声势浩大,我看着很觉有趣,只是不解妈妈炒着一直渗水的吴郭鱼,眼里闪烁的泪光是不是被从灶门阵阵飘出的白烟给熏出来的?

炒鱼松的工程进行了好几十分钟,锅中的鱼肉逐渐分解,细刺软化,水分也终于收干。妈妈仍继续和那锅吴郭鱼奋战,搅拌翻炒,不停不懈。虽然她使劲到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神情却是娴雅的。最后的成果,是我和弟弟妹妹们开心吃了好几天的香酥鱼松。

此后母亲的身体也历经了吴郭鱼转化成鱼松一般的折腾。接连发生的胃出血、风湿性心脏病引起瓣膜损坏等病症,让她数度住院、开刀。肉身如镬中之鱼,被命运翻过来搅过去,筋肉遭剖、胸骨被锯、脏器被打开修复。甚且两度动了开心手术之后,还得长年与药物造成的骨质疏松、肾脏出血等后遗症周旋。

健康的打击如层出不穷的试炼,母亲总是默然地沉着撑持,数十年咬牙挺过无数生死关,直至灯枯油尽之日。

因疫情在异国困了三年回不了乡的我,对于家乡味的思念随着乡愁泛滥成灾,包括每次回台必买的鱼松。奈何即使在亚洲超市都买不到道地的鱼松,我决定学多年前的妈妈在家自制。在鱼市场找到了新鲜的欧洲版吴郭鱼Tilapia,回家后依着陈年的记忆,模仿妈妈的步骤做起鱼松来。

只是历经半个多小时的翻搅拌炒,始终没做成又香又酥的鱼松,锅中的鱼肉依旧似烂泥如粥糊,让人掷铲叹息。

气馁之余恍然大悟,炒不成鱼松,莫非是我缺少了母亲那跟生活奋力拚搏,咬牙到底的劲道所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