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政專欄|台灣在發燒,我們在長大】1987:告訴你一個神秘的地方

陈德政专栏|1987:告诉你一个神秘的地方 制图/500辑

阿德与阿青住在对街的公寓,中间隔了一条熙来攘往的南京东路。阿青有两个哥哥,一家五口住在三层公寓的顶楼,楼里没有电梯。爬上阳台可以眺望到她小学的操场,每年底校庆前几天会举办园游会,阿青戴着毛帽,把脚踮起来向高年级的摊位买一杯热呼呼的红豆汤,用爸爸给她的零用钱。

阿德住的其实不算公寓,公寓应该要像大理石面包那样有很多层。阿德住在陆军的眷村,一户户低矮的平房像在寒风中取暖,紧紧依偎在一起。左邻右舍全是认识的亲戚:伯父、姑姑,还有当年坐船来到台湾的爷爷和奶奶。

爷爷做到上校退伍,被分配到有前后院的官舍,与阿德家那户只隔两个转角,两角之间有一个小圆环,各种民生用品的店铺呈圆弧状开展—补鞋的、修雨伞的、卖大米酱油的和一家新开的瓦斯行。

不去学校时,阿德常跟几个堂哥到爷爷的前院打乒乓球,那里的空间可容纳一张球桌,还有一点前后跑动的余裕。有时杀球太用力,小白球会轻飘飘地像一团棉花飞到墙的外头,年纪最小的阿德总自告奋勇出去捡球,现在他还瘦巴巴的,再过几年就会长得比堂哥都高。

不知道算不算晚生的优势?从阿德有记忆开始,家里就是叫瓦斯。妈妈会拨电话给嗓门很大的王老板(他宏亮的山东腔就像话筒开了扩音似的),不到一段电视广告的时间,师傅就骑着野狼把瓦斯桶送过来。年纪较长的堂哥堂姊,都还吸过煤球的烟味,大人说,那种呛鼻的火煤气吸多了对身体不好,有个远房就这样一路咳到了成年。

政府的经济自由化政策,让阿德这一代接触到更多进口的物资:奶粉、饼干、用金发美女在月刊上做广告的营养补给品。洋人的东西吃起来好像真的更长肉,凡印上「Made In USA」的物品如同被施了魔法,包括姊姊们在听的音乐。

阿德有一对双胞胎姊姊,比他长了六岁,两人都在读国中了。同样是国中老师的妈妈特别去拜托姊姊这所国中的教务主任,要把两人分在不同的班级,说这样比较不会被同学搞混。爸爸在国营企业上班,妈妈的教员收入也不丰厚,夫妻俩本来不打算再生,阿德是某个台风夜意外的产物。这是爸爸的说法,他总将那晚狂暴的风雨描绘得超有戏剧性。

妈妈的说词直白得多,也无趣多了:「中了就中了啊,拿掉还要花钱咧!」

也许是在台风夜出生的缘故,只要遇到台风来袭时阿德就会耳鸣,平均起来,一个暑假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他的耳朵都在叫。听着耳内的声音,阿德想到自己本来不会发生的生命,感觉被生下来应该有什么目的才对?他在八岁那年第一次觉察到自我。

同样在八岁那年,他认识了阿青。两人读的是隔壁班,有回一同上体育课,老师给他们玩一种叫「反攻大陆」的游戏,以一座篮球场为腹地,两班在最远的对角线各自排成一列,响哨后,第一个人沿着球场的边界奔跑,再转入中线的地方——即跳球的那个圆圈里相遇,这时伸出手来:剪刀!石头!布!

猜赢的继续往前奔,输的就回头换下一个人出场,直到某班的代表踩到另一班出发的角落,就宣告获胜,反攻了大陆!

阿青和阿德连续猜了五次平手,弄得球场上每个小朋友都不断尖叫。阿德已经很接近阿青班上的本阵了,只要这次猜赢他有把握在几步之内就站到那个角角里,但阿青抿着嘴唇,就是不让他过,乌黑的马尾在后脑勺用力甩着,像个不行的手势。

直到第六次出拳时,阿德输了,小二的他从没有这么想赢过。

那天是礼拜三,只上半天课,放学后两人走在同一个路队里,彼此有限的人生经验都不知道如何处理上午的输赢。阿德感觉那个女生应该知道他就是猜输她的那个人,阿青猜想那个男生应该知道是自己赢过了他。两人默默步行在队伍中,沿途经过几个有志工妈妈举旗的路口,跨越敦化北路的斑马线时,两侧的轿车都停在红绿灯后面,好像看戏的观众。

那是一条很长的斑马线,高年级的路队长回过头来,要大家走快一点!阿德加快脚步,一边思索该不该在这种比较慌张的时刻向身旁的阿青开口说话,环境似乎可以掩饰他的紧张,但一不小心就走过整个大马路口,啊!溜失的机会⋯⋯

路队的动线先绕进阿德的村,村中央画满粉笔的那座水泥广场旁,有一面大大的看板写着「服从最高领袖 复兴中华民国」,中间是一张蒋公肖像,他身穿军服,一脸肃穆。仿佛被制约般,阿青无论在任何地方看到蒋公的头像—纸钞上、课本上、朝会时大礼堂的布幕上,都会自动在心里哼起那首纪念歌:

总统蒋公,您是人类的救星,您是世界的伟人

内除军阀,外抗强邻,为正义而反共,图民族之复兴

反共必胜,建国必成,反共必胜,建国必成!

音乐课是阿青最喜欢的一堂课,她热爱老师教的每一首歌,但这首〈蒋公纪念歌〉特别让老师情绪澎湃,她用如同描述神话的口吻,述说蒋公过世那天全国都下起大雨的异象。阿青喜欢这首歌激昂的旋律,唱得比其他同学都投入,老师鼓励她升上中年级可以去参加合唱团。

暑假开始前最后一次一起走路队,阿德终于在广场边跟阿青说了再见,没等阿青回复,他就奔进巷子里了!几天后阿青跟两个哥哥坐公路局到公馆看《报告班长》,开演前银幕上从右到左,浮现了「全体肃立」这四个字,接上一行一行的国歌歌词。

三人从木头座椅上站起来,跟着满场观众唱国歌,哥哥一个要升小五,一个升国一,两人把阿青夹在中间,听妹妹唱得好大声——阿青想像自己已经加入了合唱团,正在练唱。看完片她跟哥哥们在汀州路逛文具行,妈妈有交代天黑前一定要回家。

哥哥左一句:「你要倒大霉啦!」

右一句:「摸鱼摸到大白鲨!」

像两只鹦鹉复述着片中的对白,用他们即将变声的声带。阿青庆幸自己好在不用当兵。

炎热的七月,整座城市都在播「伤心歌手」庾澄庆演唱的《报告班长》主题曲,有天的早报头版印着「香港回归 倒数十年」,阿德在豆浆店的桌子上多看了几眼。7月14日,一个平凡的星期二晚上,晚间新闻传来的消息晃动了阿德的村子,晃动了南京东路对面阿青家的公寓,晃动整个台北盆地很快的震波就传遍整座海岛——

明天零时起,台湾解除戒严!

每个小孩都从广场上被叫进家里看电视,新闻局长邵玉铭代替蒋经国总统宣布,戒严令即将废除,同时解除党禁、报禁并开放大陆探亲。熟知天下事的爸爸,晚餐时总会在餐桌旁说书,他正色地把三个小孩叫到跟前,说戒严令是在他出生那年发布的,是世界上目前实施时间最长的戒严。

1987年7月14日傍晚,时任新闻局长邵玉铭代蒋经国总统宣布戒严令即将废除。 图/联合报系资料库

「我年纪多大,台湾就戒严了多久。」爸爸的五官张开后又缩紧,对这个历史时刻感觉很激动。38年了,明天醒来,他将面对自己生命中第一个解严的日子,早餐店的豆浆喝起来还是同一个味道吗?

暑假时阿德被允许晚一点上床,十点多他爬到床上,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薄薄的墙壁右侧传来姊姊听的西洋歌曲,她们睡上下铺;墙壁左侧是爸妈彻夜不停的谈话声。朦胧中,他想起去年刚上小二,开学后的第二个礼拜天,一家人挤在中山北路旁看动物搬家的事情。

老虎、狮子、花豹、山羊和象龟,被装在一辆辆花车的笼子里,从圆山动物园要被送去木栅的「新动物园」。新闻说圆山动物园70多岁了,跟大象林旺的年纪差不多,园里的设施老旧,空间也拥挤,动物们搬去木栅的新家,有更多空间可以玩耍。

开放72年的台北市立圆山动物园,于1986年8月15日正式关闭。当日许多市民起个大早,赶至动物园度过「最后一天」,图为民众与获选「我最爱的动物选拔」第一名的大象。 图/联合报系资料库

台北市圆山动物园乔迁,动物花车游行。 图/联合报系资料库、杨嘉庆摄影

经过13年的筹划兴建,台北市立木栅动物园于1986年10月31日正式启用。 图/联合报系资料库

游行车队经过阿德前方时,他用力跟牠们招手,动物应该很少这样出来兜风,牠们睁大眼睛盯着围观的民众,忘了自己才是主角。阿德的头顶有直升机跟着车队在飞,几辆花车的车头挂着「我爱台北」的牌子,前阵子那场最爱动物选拔比赛,他和姊姊的三张票都投给了林旺。

去年跨年夜,阿德被妈妈牵着,跟家人走到学校附近的中华体育馆,在演唱会上听见那首〈快乐天堂〉,是动物大搬家的主题曲。姊姊说,台上穿黄色上衣唱歌的都是滚石唱片的歌手,大姊最爱张艾嘉,二姊喜欢的是李宗盛,虽然阿德一个都不认识,却觉得他们就像村里的大哥大姊一样亲切,觉得,他们不只是在唱歌,更在歌里和他偷偷分享着秘密。

跟人间一样的忙碌扰嚷,有哭有笑,当然也会有悲伤

1987年1月1日,阿德沐浴在午夜的节庆气氛里,体育馆像一艘飞碟,降落在他家对面。冷空气扎着脸上的皮肤,指尖传来毛手套搔痒的触感,爱国奖券将在年底发行最后一期,人生第一次熬夜的阿德,心情就像开奖时一样兴奋,他偷偷想着那个神秘的地方。

为动物园搬迁而创作的〈快乐天堂〉,由滚石唱片动员旗下所有歌手共同录唱。 图/取自网路

◎责任编辑:胡士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