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环线:接头暗号“荷花”漫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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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头暗号荷花”漫游记

前言

今天我们要讲一个荒诞气质的小故事作者是西北人罗顼。她说,“小说肚皮下面合理存放的内脏。”

以下这个“内脏”发生在一座沿江二线城市。

八月的一个早晨,作家周建试图在家中上吊自杀。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条神秘的公众后台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作家决定用这条怪异的信息作为线索,创作出一部隽永的文学作品。他走进楼下的馄饨店,打算吃饱再动笔

头一次干走私买卖的商人郭小峰来馄饨店接头,误把作家小票上信手写下的小说片段当成了接头暗号。在码头说错暗号的商人被一棒子打晕,倒卖头子以为他是警察卧底,将他绑在江滩上……

作家

周建在一个八月的早晨决定自杀。

不是什么新鲜事。眼下这个时代,没有自杀冲动比勃起无能还丢脸,更何况周建还是个作家。名气暂且不议,一个作家,青年作家,一个互联网时代的青年作家,怎么可以没想过自杀呢?凭一句道歉霸占青少年签名多年的丧文化领导者,太宰先生可有箴言在前;死是一定要死的,就算我为件时髦衣裳改主意晚死半年,该跳的河还是得安排上哦。于是善于总结的网友来了:死亡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别说缺席了,今天的青年是赶着趟地催它快点到来,恨不能掏钱替二位无常买张高铁票——多金而忧郁,个顶个的当代林妹妹。

周建在忧郁方面还算天赋异禀,主要是没钱乐观。自杀的念头很久以前就有了,这些年里火燎灭风吹生,起起伏伏没个完了。起初这些想法被归因给灵感的枯竭:他活得太平凡,没坐过冰岛直升机也见不着割礼进行时认定是环境的庸常冻住了他勤勤耕耘的手指,甚至想过搞一把濒死体验来刺激写作,后考虑到极有可能来不及记录濒死体验就真嗝屁掉,只好作罢。直到最近他才弄明白,归根结底是自己大脑不行,缺少妙笔生花的沟回——天生残疾的人又谈何复健。既无天分者苦修之残忍来的精神状况,不如尽快一了百了。

绳子早买好了,他特意客厅顶灯挂上洗衣机实验了一回,确保到时候不出岔子。一切收拾妥当,周建站在凳子上,打开微信。

欢乐球球跳到800分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有些日子没登公号后台了。也不嫌麻烦:死到临头了,还差这点时间?他的公众号经营不善,已经好几个月没更新了。从前发过两篇蹭热度的小文章,攒了些关注,谁成想日后再发用心写的东西,点赞没见多,粉丝倒掉个不停。一提这茬他更觉得沮丧,输密码的速度又慢了些。

系统显示有一条粉丝后台留言。他点开,白色泡泡里就俩字,荷花。

留言的这位粉丝,头像很有个性,仿佛是从什么犄角旮旯拍到的一株植物。也就那么几秒钟之后,作家一拍脑壳灵光乍现,朗声高呼出图中植物的学名。

“草!”

他很激动,倒不是因为认出了这株植物。周建激动地意识到自己终于抓住了生活的一束奇光。荷花?多奇怪啊,在他即将告别世界的时候,这个头上顶根草的陌生人从天而降,不言不语,送他个谜一样的名词。他想说什么?他为什么发给我?这个词又代表什么?几十个问号在作家的脑袋里丛丛立正,汇成一个并非疑问句的庞大问号:这他妈不就是灵感吗?

他冲进客厅,一脚踢翻板凳,弯腰从洗衣机里掏出昨天换下的裤子,又从裤子里掏出昨天落下的零钞——小说这东西,他喜欢吃饱了再构思。

作家走进楼下的小店,要了份馄饨。东西还没上桌,问号们在脑袋里四处乱撞,他手闲不得,就拿笔在收费小票背面比划。他先写了个“荷花”,想了想又在前面加了个“接头暗号”。拿荷花这词当接头暗号,挺浪漫。

这么多年,周建还是头一回燃起如此猛烈的写作热情。他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那碗馄饨,甚至没尝出上错了馅。脑子里的混沌思维还沉沉压着,待他一步步梳理。

商人

江边到了夜里还是有点冷,胳膊潮乎乎的,晚风吹来撩起一层鸡皮疙瘩。沙地硌屁股,郭小峰想动动腰,才发觉手腕上的绳索勒得膀子都麻了。

他到现在也没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能骂自己当初邪了哪门子心窍来干这送命买卖。按计划,他现在本该乘船到江对岸的集装箱仓库看货,顺便议个价什么的。如果办事效率高点,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握手点头合作愉快了。无论如何,“被绑在江滩上静待涨潮淹死”绝不在他的安排里面。

干走私生意,郭小峰还是头一回。

本分创业多年,辛苦搏来的家底儿被老婆打麻将掏光了。债主上门又是喷油漆又是糊猪血,别说家里老人受影响,小孩上学不得安宁。实在走投无路,他才求爷爷告奶奶,联系上干这行的大哥华子,借份生意做,走私点奶粉烟草啥的,以解燃眉。华子哥讲义气,很爽快地答应了。

按计划,今天早上华子手底下马仔会到吉祥馄饨店和郭小峰碰头,告诉他接头暗号。下午在码头对暗号,再一道看货去。毕竟是第一次交易,为了给对方一个好印象,郭小峰去得很早,窝在卡座里等人来。来接头的马仔是个高瘦的青年人,戴眼镜,很没有马仔的模样,倒像个学生,无怪会被派来做线人。起初郭小峰并没有意识到这位就是来碰头的,直到发现此人馄饨吃得心不在焉,上菜前还埋头写着什么,才猜出他的身份。果不其然,青年匆匆离开后,桌上留下了用餐小票,小票背面写的正是接头暗号:荷花。

开眼了,地下生意原来是这么个沟通法,高级啊!心里默默感叹。

到了午后,他开车码头去,果然有两个人等在那里。他走到近前,听到其中一个问:暗号?

他说:哎,荷花。手伸进兜里掏烟盒,想给他俩一人一支。

两人对视一眼,又齐齐转向他。

暗号是什么?那人又问,没理会他递上来的烟。

荷花啊,郭小峰感到莫名其妙,二位不抽烟吗?

那人对着他点一点头,还是很和气的然后另一个人从背后掏出根短棍,照他脑袋就是一下。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瓷砖上,手腕上被绳子打了结别在后腰。他左右看了看,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现在是白天晚上。灯光照得吓人,面前——不,头前坐了个中年男人,死长的脸,正在吃一盒外卖饺子。他脑袋还在钝痛,不甚清醒地猜测,眼前这位就是之前一直电话联系的华子哥。

“醒了?”

郭小峰不敢讲话。华子哥放下饭盒,蹲下来揪起他的后领子,扑面而来一股韭菜味:“醒了吱一声嘛,要是被小王打死了,我们好赶紧把你扔江里去。”华子头一歪,朝着桌上的饺子努努嘴,“免得串味儿,你说是吧。”

郭小峰被拎着后脖子抬不起头,眼仁使劲往上翻着去看华子,牙关不听话,劈里啪啦就是一顿磕:“华华华华华华子哥,我——嗳我做错了什么啊?”

“你没做错什么,”华子伸出两根指头,拧住他的双下巴,“人民公安秉公执法,当然没错了。”

“什么?”郭小峰懵了。

“和我说说,把小六弄哪儿去了?派出所,还是……算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哪儿碰头的?”

“我,我不是警察啊大哥!华子哥,我郭小峰啊,就那个和你接头的,那那那个欠钱的啊!”

华子笑得如和煦春风:“哦……那接头暗号是啥来着?”

“荷花啊!今儿上午你手底下人告诉我的!”

华子不笑了,他盯了郭小峰好一儿,接着扔下他站起来,手指向饭盒:“这是什么?”

“……饺子?”

“哎,对头,这就是我们的接头暗号,饺子。”华子几乎没张嘴,声音像是从后脑勺窜出来的,“小六机灵,看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没告诉你真暗号,不然今儿咱哥几个早被一锅端了。”他说,“别装蒜。大伙从早晨就联系不上小六,你们在哪儿碰的头?派出所的问询室吧。”

“不是华子哥我真是郭小峰啊!我真不是警——诶诶诶你们要干嘛!华子哥!”

“这么爱嚷嚷,扔江滩上去吧。”华子看都没看他一眼。

“要涨潮了,送他和龙王爷接头去。”

马仔

屏幕里的胖哥啃下一块带皮的肥猪肉,屏幕外,小六也紧跟着咽了口唾沫。他近来热衷于这类吃播视频,不说废话,上来就哐哐吃,很痛快。现在是七点一刻,再过一会儿他就得去馄饨店碰头了。

小六大名薛旗,今年才十五岁。去年跟着家里老阿舅来江城,没本地户口上不了学,只得整日流连街头打些零工。后来认识华子一帮,便开始替他做事。他个头不大,瘦猴一只,老挨哥哥们取笑,于是最近发奋多吃多长肉,看吃播算是项辅助措施。

胖哥的肉只吃了一半,电量警告灯已经闪个不停。他看看时间,差不多该出发了,想手机还是留屋里充电吧,反正也就一顿饭工夫。放平时,他早在路上了,可今天不是有坐骑了嘛。他前天晚上在河边头闲逛,见停了辆摩托没锁,顺势骑上跑了。反正江边没监控,牌照一扔,鬼知道这谁家摩托啊。

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摩托被交警拦住了。

老板,怎么啦?”小六清楚自己年纪远不能上路,况且摩托还是偷的,这会儿只能佯装自然地胡问。

交警抬高帽檐,露出一张很年轻的脸,长眼睛笑眯眯的。“驾驶本拿出来。”

他一小屁孩上哪儿领本啊!小六往后缩缩,又挤着笑求他,“老板,这个,今天出门着急……驾驶本,忘带啦。”

“哦?”交警看着他,“那没什么,常有的事。下次注意。”

“谢谢老板!”

“别忙着谢呀,”交警摸摸他的毛脑袋,眼睛狐狸似地转了一轮。

“本来找你也不是为了驾驶本的事——愣着干嘛,跟我走一趟吧?”

小六就这样莫名其妙交警逮到了巷子里头,他暗暗担心偷摩托的事是不是暴露了,还没吭声,交警先开口了。

“急急忙忙往哪儿去呢,小孩?”

“我……我去吃早饭,老板。”

“哦,早饭啊。”交警点了根烟,塞嘴巴里狠吸一口,“最近滨江路那个抢珠宝的,听说没有?”

小六脑袋靠着墙装出思考的样子,其实哪用回想,这可是件大事,电视台循环播。也就两天前吧,有伙人带枪把滨江路的大亨珠宝店给抢了,没多少,一小袋子钻石,混的纯的,加起来也就几十万,估计劫匪是缺少经验,摸不准价格。然而滨江路是闹市区,出这档子事,上面脸面不好看。警察于是发了狠,江城人心惶惶,许多地下生意都被连累,华子势力再大,近日也不好再放开手脚做事,无奈之下,才搞出暗号碰头这套。

“知道,老板。可我不知道是谁干的呀?”

“巧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交警盯着他,眉毛抖了一下,“可你这摩托,那天好像是,垫在其中一个劫匪的屁股底下吧。”他缓缓靠近,烟气喷在小六脸上,“还是说你梦里抢了个珠宝店,醒来忘了?”

“操!”小六只觉得自己贴着墙皮的那层肉地起一片疙瘩,“老板!老板那摩托我偷的啊!我他妈的偷到罪犯家去了?老板我真和那个没关系,摩托我前天晚上从江边上偷的!”

他说出口的一瞬间就明白这种辩解毫无意义,毕竟江边上连个监控探头都没有,别说偷摩托了,说嫦娥在那儿登月也考证不了。

“哦?还挺会偷啊你,那刚才急着骑摩托去哪儿?分赃吧。”

小六都快哭了,“真不是!”他瞥了眼手表,已经快到九点,估计接头那位早走了,他上下眼皮一搓,肩膀紧了又放松下来。

“公安同志,”他说,“我跟您说实话好吧。”

英雄

江城之所以叫做江城,是因为它被长江的分流割出了一条深重的长疤。平日里在江岸散步,姗姗喜欢踩在大坝的基托上,看下面钓鱼的人们和经过的水警船。可惜,汛期一到便没得看了。每年这个时候,这道辽阔的伤口就会溢出体量庞大的丰沛血水,一涌一涌,把垂钓者的根据地通通淹没到水底下去了。

姗姗顺着江坝慢慢地走。天色黑了,大妈大爷扛着低音炮,陆续来到杜甫茶楼的招牌前集合备战。她绕开人群,更感到心情低落——本来和男友约了下午一起看电影,票都买好了,他忽然说有事去不了,气得她差点砸了手机。

他忙,姗姗不是不知道。一部电影,哪有那么重要呢?两人好几天没见了,这次约出来,主要还是想找个机会和他坦白。母亲打好几通电话了,还那样,话头拐了又拐,总能拐回让她回家工作的主题。

“姗姗呀,你和我在这里拧麻花作什么数,你们单位现在不还是解决不了户口问题吗?那万一,妈妈就说万一啊,你和小谢谈了好几年,忽然掰了。人家可是正经的江城户口,还是个男孩子。你怎么办呢?成老姑娘咯!别说在江城找不到个好老公,回咱们这个小地方,对象也不好找啦。”

“姗姗,你还记得沉阿姨不?她家儿子早几年就去江城打工,现在在公司做主管呢。每次给家里发的照片,那过得,可好啦。要不中秋,你回来一趟,妈妈和阿姨给你俩介绍认识一下?小谢这孩子,人也不错,就是太轴咯,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小交警,不就是因为不晓得怎么和上面打好关系吗?对对,他不是我儿子不关我的事,可你总是我女儿吧,我总要担心你嫁进别人家能不能吃得饱饭啊。”

“姗姗啊,上次妈妈和你说的那个沉家的大哥,他中秋就要回来咯。喏,你看这样,我替你买票好不好,就算不想见,也当回来看看我和爸爸嘛。喂?姗姗?你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哦……”

姗姗姗姗姗姗的,头都听大了。怎么母亲总惦记着给女儿找个好老公呢,起早贪黑念了这么多年书,为的也不是找对象吧。附近越来越热闹,观潮台上架着几辆冰棍小车,老板不在,估计在附近的馆子吃饭。对面走来的两个中学生拎着馄饨,校服背上印着江城一中。姗姗停住脚步,扭头望向江心那座长岛上的伟人巨像。方才还只能看到后脑勺,这样慢慢地走,竟然也可以瞧见侧脸的轮廓了。刚来江城的时候,谢宇答应要带自己去江心岛骑单车,姗姗想想就犯恼,以前总想着反正要待好久,晚点去也没有关系。一晃这么些年,真的就从没和他去过一次。

汛期的大江不断涨水,已然漫过长岛外围的一圈土地。恐怕最近到岛上的路都封掉了,渔船,大的小的,都拴在河边头,随江潮晃来荡去,飘飘然的,倒悠闲。这之中有一艘小船不大一样,绳子好像松了,小半条船身陷在沙子里,堪堪挂着,好像马上就要被水冲跑一样。姗姗从没见过这么小的船。大江吞云食日,这样的一条小不点,给卷到浪里面去,恐怕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姗姗四下一看,都是些老人,卖冰棍的还没回来。等不了啦,她忙从观潮台旁边的小门翻过去,想把船栓回江岸。一路跑到坝下,她这才看清,水里晃荡着的根本不是船,竟是一个人!

那人手脚都捆着,嘴巴贴了胶布,所幸脸没着水,还活着,正努力往岸上扑腾。见到姗姗,眼泪立下,呜呜着往她脚底下蠕动。她忙把他从水里揪出来,这人看着圆胖,却没那么重,姗姗把他拉到坝下的沙地上,才撕掉胶带,他干呕几声,便痛哭起来:“大侠!谢谢你大侠!救了我的命啊!”

“你怎么会被捆在这里?”姗姗不解。

“别提了,大侠,要不是你,我今天就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了啊!”手脚绳索解了,还麻着动不了,“都怪我相信黑社会,想和人家讨份生意做,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当成警察给弄这儿来了!”

“你是警察?”

“当然不是!”那人眉毛都要飞到头发里,脸颊的肉缝盈满了水汗,“我怀疑这帮孙子就是忽然反悔了不想做生意,才故意摆一道要杀了我。”

她还没作评价,胖子却忽然高跳起来,腿倒像立刻好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姗姗看到,有个男人正骑在那扇刚才她翻过的矮门,身子歪着,要翻过这边来。

胖子惊叫:“糟了,肯定是华子的人,来看我死没死了!”

来不及细想了。旁边栓了一排渔船,姗姗解开离自己最近那艘的绳子,拉着胖子跳进船里。发动机轰鸣着,朝着已经封停的江心岛直直驶去。

金贵觉得自己命苦,太命苦了。

小时候不乐意读书,现如今才总算晓得了有文化的重要。从老家来江城几年,钱是一点也没挣到。首先就是工作问题,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换着工地打打零工。这也不算什么,哪个牛逼的没在底层干过呢?可这干也干了,汗一把泪一把的,眼见着阳光嘉苑的大楼也一米米立起来了,工钱却跟没过门的新媳妇似的,脸都不肯露一下。去找老板要吧,人家在卡拉OK喝酒呢。跟了去,搭不上茬,只好钉在一边听。唱得好哇,周华健,黑夜又白昼,黑夜又白昼,人生为欢有几何?

且不论别人的人生几何欢,老板自己可欢得很,拢共叫了仨公主,全围在他身边。金贵几次想提工钱,都被秘书捂了回去。老板搂着公主走人了,秘书把茶几上的瓜子爆米花给他凑了一小塑料袋:拿回去吃吧,剩下怪可惜的。工资的事情嘛……再说再说!哎呀,老板是敞亮人,少不了你们这几个钱!

就这么又等了半个来月。晚上金贵和几个工友在棚里打牌,散了一桌瓜子皮。正算点呢,付强说,你们听说没,那个阳光嘉苑的老板,好像给跑了咯。黑子问干嘛跑啊,跑哪去了?付强把嘴里槟榔核一吐,啪地打在地上:没钱了呗,说是都给他老婆赌钱输完了。我说啊,他压低了身子,把扑克往周围一划,那别就是个撮把子!哥几个卡拉OK那天可是都在,他那左拥右抱,像是会给老婆钱打麻将的人?

金贵想了想,确实不像,钱都拿来叫公主了还差不多。于是他说,那咋办,报警

你报警,警察还能让他从石头里变出钱来?付强说,我们现在分文没有,再这么下去迟早饿死。实在不行,把滨江路那个珠宝店抢了去,我朋友家里有几把仿真枪,拿来唬唬柜台没什么问题。

付强看那个滨江路的珠宝店,大家都知道。去年还在王老板那儿干的时候,他结婚,去店里想买个小钻戒,结果钱包露了怯,遭到奚落,气死了要。说实在的,在大城市工作,稍微穷点,被看不起是常事,他真没必要就因为这个去抢人家的店。想是这么想的,可其他人略一思索,都点头赞同。有什么办法呢?再这么耗着,连住的地方都要没有了。这群人里面金贵从来拿不了主意,大家同意就等于他也同意了。

于是就去抢,正是下班晚高峰,想起来都后怕。要么说歪打正着,那几把仿真枪派上了大用场,小姑娘尿了一地。保安来得倒快,看到枪也傻了——一并捆了,珠宝钻石七零八碎的装了几包。临走前,付强扛着枪转了一圈,找见那个先前害他出糗的,面罩撸起一半,往她脑袋上甩了口绿痰。

哥几个伏抱着摩托,沿着大江一路向北。大团的橙云泡在水里,算是“虽有悲意也从容”?唱花心的老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周华健在空中飞了一圈,砸在大坝上。金贵看看天上的云朵,又看看水中的云朵,居然觉出点诗意来,一口浊气从口罩下面钻到黑面罩的出气孔,又扑在头盔上。噗噗,他吐着气,心说,妈的。看云,还诗意,吐气,他妈的,那就“同看海天成一色”吧。

潮起又潮落,潮起又潮落,送走人间许多愁。

金贵在江边停了车。顺着矮门下去,正数第二艘船。付强吩咐了,这么小的袋子,就塞在挨着发动机的那个小抽屉里,平时船主用来装午饭和渔具啥的。汛期一到,不能出航了,就闲闲栓在这儿,破船一条,没人偷。

藏好珠宝,他坐在船头发愣。早上家里又来电话了,问几点火车,到时候好来接站。他不想抢,真的,可离中秋不差几天了,缺钱。几年没回家,电话里骗父母自己在公司当主管,其实四处跑,站过桥头开过大车,这么些年了,吃的还是辛苦饭。上周家里不知道怎么的,说中秋无论如何也得回去一趟,要给他介绍对象。是以前邻居家的妹妹,多年没见,金贵也想给她留个好印象。可是,嬲,没文化真他妈倒霉。有文化我还用抢珠宝店?有文化我还用介绍对象?太命苦了。老板搂三个女的,三个,那根肥鸡受得了?他也蛮苦的。

贱货,他扇了自己一巴掌,慢慢走回路边摩托没了。

操他妈的,他在心头骂,老子明天买一百辆摩托,全新的!

金贵犯了事,摩托也丢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找不到,心定定的。步行回到住处,神神惶惶,面罩和假枪散在床上,陪他一起数天棚揪起来的褶子。一万,两万,五十万,这几块小石头值多少钱呢?买身名牌,就劲霸吧,路过好几次了。穿着回去,让家人开心开心。春去春会来,哪怕是假春天,也成啊。

付强给他打电话,醉的。人在爵士岛,说找到下家了,让他去江边上把那袋子珠宝带去。金贵没摩托,坐公交去,到江边已经快八点。他下了车,快走近矮门的时候,见下面有一男一女。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坐着的那个一身水,莫非是跳江自杀的?

走到矮门前他才看清,坐着的那人竟是阳光嘉苑的郭老板!这老板,欠钱不还就想自杀了事?旁边那个女的是他姘头吧,操,我今天还就不让你痛快死了!

见他翻门,郭老板吓个半死,不知道和他姘头说了什么。那女人倒是力气大,拎起他就往岸边上跑。金贵才落地,听到马达一响,二人已经开船跑了。

跑就跑吧,金贵松下肩膀,先把珠宝给付强送过去要紧。正数第二条船,插了根国旗那个,发动机旁边的抽屉。他念叨着走下江滩,正着倒着数了,没有带国旗的。

夜风吹来,一巴掌一巴掌地在他脸上数落。船被郭老板开走了,潮起又潮落,潮起又潮落,潮声中金贵的耳朵轰隆巨响,他怎么可能知道珠宝藏在这里呢?一定是黑子那个怂逼,平日里没少打小报告,这种事也敢告!王八蛋,王八蛋!欠了他的钱,又抢了他的春天!

原先停船的地方落出一片空地,沙子反应慢,还照船底的形状躺着。沙里陷了张湿透的纸片,金贵捡起来,是个馄饨店的小票,水冲得皱在一起。他知道这家店,就在住处附近。金贵展开来,凑到眼前,看到纸片背面写了几个油笔字。

“荷花,接头暗号,什么东西?”

交警

“饺子,接头暗号,你哄谁呢?”

“是真的,老板,骗你我猪狗不如好吧。”

馄饨店人来人往的,门口搭了露天位也不够坐。老人们早回家歇息了,还在吃饭的要么是刚加班回来的上班族,要么是结了伙伴赶来吃夜宵的学生。谢宇看了看表,八点四十,那个混混说的接头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混混说自己姓薛,真假不可考,谢宇也没有查别人户口的职权。他声称在为走私贩子打工,此番出门,是为了和买家见面。商定了早上八点半,吉祥馄饨碰头。若是耽搁了没遇上,就晚上九点,老地方再见。

谢宇不相信他,可如果真选了这么个地方接头,倒是不大意外。江城人爱热闹,一条街的苍蝇小馆从来不缺顾客:人多眼杂,的确,但也就意味着看不过来又多是年轻人,忙着愤怒和热泪盈眶,兴致来了还要喝两瓶,根本没兴趣关注这头有人商议什么走私货。谢宇对这儿熟悉,上大学那会他也喜欢没事就跑过来,热闹嘛。不过,土生土长的江城人,爱吃的就那么几样,粉啊,小炒的,馄饨还真不常吃。

毕业将近十年,再回到这片地界,心有戚戚焉。大学念英语,最鸡肋的专业,高不成低不就。从前一起在粉店吹牛打屁的旧友,如今南北散了。连大学结交的女友也找了份体面工作,远走高飞美利坚。他自己呢,研究生没上岸,在家蹲了大半年,才转而去考公务员。他又是近视,费大劲做了手术,父母托关系给安排了个小辅警。穿个马甲在太阳底下指挥交通,一站一天,拿2000工资。编制都挤爆了,转正遥遥无期,就是活受罪。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难道就这样一辈子赚这么点糊口钱,和现在这个农村女朋友结婚,贷款在郊区买一室一厅,然后还一辈子饥荒?更别提未来的子女了,龙生龙凤生凤……临时工的孩子连打洞的本事都学不会。就算咬着牙把他塞进重点班,也没用啊,上面老师“来就有优待”的补习课开张大吉,下面花样比老母猪尾巴旋都多的杂务费还等着他呢。烦透了,什么时候才能转正啊?

那架摩托车才出现在十字路口,谢宇就知道,翻身的机会来了。

事情是回大队开会的时候听说的,说什么特大抢劫案,其实根本不复杂。一群蠢贼不知道哪搞来的枪,又稀里糊涂行大运,刚巧赶上江北一线的公共摄像头维修,连个屁也没拍到。就店门口拍着四个人,头盔里还套了层面罩,是人是鬼都看不清。摩托型号倒蛮清楚,没牌照,估计是二手的,转手无数次,查了几天也没头绪。会开到最后,那个专案组的老哥倒是透露了一句有效信息,其中一个摩托是川崎的,车头上有油漆印,估计哪年918被爱国人士喷了漆,洗不干净,就留了个“9”在上面,广大交警同志请留意。

谢宇一眼就认出了那个“9”,只是摩托上的人看上去实在是太小了,顶多十二三的样子,跟个吉娃娃似的,他提得动枪吗?不过9号的确确被在他屁股底下摁着,就算不是本人,弟弟儿子也不是不可能。无论如何,这小东西被他拉回了家里锁着,暂时也跑不脱。那么就姑且信他一回,到这个馄饨店再看看到底有没有走私接头这么一说。

谢宇一个人来的,心里高兴得很。要是混混所言不虚,真和那帮子抢劫犯没关系,那至少也能揪出个走私团伙,算是小功一桩,记在档案里,转正有好处。他撒谎就更好了,带到刑警队,肯定是重要线索,这么大个案子,领导都得来和他握手,大功臣啦!如此一来,那级别飞升,未来的全部轨迹都涂掉重写,龙生龙,凤生凤,局长的儿子……有人来了。

一看就不是来吃饭的,可也和那个小孩说的商人不太像——背心短裤,腋下油黑,皮肉黄到反光,削下来下酒都嫌柴。看着瘦干,呼呼喘着病气,肚皮却鼓囊囊,谢宇想到了纪录片里非洲那种难民儿童。那人环视一圈,见只有谢宇一人没点吃的,甩了口浊气,便朝他径直走过来——

谢宇屈下腰板,早准备好扮演一个前来接头的马仔。那人迎面而来,脑袋被顶灯照得光彩熠熠,好像用金笔写满了字,正式民警、漂亮老婆、学区房……哈哈,龙生龙,凤生凤,美好未来也在朝他径直走过来啊!

观察家

朋友,你今天过得怎么样?我啊,马马虎虎吧。你也知道我那点小爱好,对对,就观察嘛,你要说我偷窥狂也随便。不过今天我倒是遇上一个特有意思的事儿。不是夸张!都见血了好不好……行,那就给你讲讲吧。

今天不是加班嘛,还那事,要么说我这爱好有时候误事呢,上次就为了把监控视频拿回来看看,我就和领导说江北这边有个插件过时了,要更新,不然拍不清楚车牌号。他哪懂这些,文件一批,好家伙,江北线全停了。反正这边算是文明示范区,一直没什么事故。可这一停可就糟了,我刚刚把带子拿回来,才看了两盘,滨江路那个珠宝店,你知道吧,居然就被抢了!还是大白天,真搞不懂,他们怎么知道没监控的?不过这算意外啦,我也没受什么惩罚。就是领导吓坏了,让我留下来加班,赶紧把那些摄像头全都恢复了。

毕竟也有我的责任,加班肯定不会有什么怨言的。不但加班,我还得捱到人们走了,再把录像带都塞回库房去。可惜啊,还没怎么看过呢。不过话说回来,珠宝店这事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生气的,抢的又不是我的钱。看着再漂亮,也就是些石头,价钱都是人抬的,卖那么贵早该遭报应了。

哎哎跑题了,说回今天,我下班回来,在小区门口吃晚饭。有个人怪怪的,也不点东西,就在那儿坐着。我觉得挺有意思,就吃得很慢,看看他是要做什么事情。

有时候吧,我真怀疑那个座位是不是有什么诅咒,上次就有个神经病,你记得不,饭不吃,坐那儿撸管,都溅店老板围裙上了。真的是神经病哎,人被弄走了,那东西还留在桌上。我结完账过去的时候偷偷抹了一把,苦的,他肯定不爱喝水,神经病。有了前车之鉴,这位我就格外留意了。他看上去挺正常的,可很多神经病看上去都和普通人没区别,我得留意着。

没一会儿,又有个人来了,瘦干儿似的,进店就直奔他去。俩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店里太吵,听不清,好像在争什么“荷花”,“饺子”的。说着说着瘦子就恼了,大吼了句“你他妈耍我!”一把掀起背心,哇!谁能想到,原来他裤腰里别了把刀呢!

那人压根没反应过来,一刀就被瘦子把脖子给划开了。血飞得,比上次那神经病恐怖多了。瘦子也吓傻了,血喷了一身,躺地上又哭又抽抽。滑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那个死人生的婴儿。老板跑到后面报警,店里乱作一团,血淋淋的,馄饨我也吃不下去,真够犯恶心的。

出去的时候,我路过那张桌子,上面有张纸。我知道,是刚才瘦子摔在桌子上的。趁着没人注意,我带走了它。

我不地道?没有吧!我那个开车行的朋友比这坏多了。明明和你说过啊,他赶着918国难日发黑心财,夜里偷摸着往日本车、日本摩托上喷油漆。特制的,溶解剂只有他家有,这样一来可不就顾客盈门了?贱哪,为了点钱什么都做得出来。相比起来,我可好多啦。

电梯里我翻来覆去地看,是那家店的小票,早晨开的,只要了一碗馄饨。莫非是这馄饨有什么古怪?背面写了两行字,荷花,接头暗号,这就是那两人吵架的原因啊?会不会是这样,死人点了个馄饨,拿给瘦子骗他说是饺子,瘦子上当了来要说法,拿着馄饨的票据为证……那荷花呢,还是我听错了?

和我一起乘电梯的是个年轻人,僵尸似的话也不说,没素质。看到我摆弄这张小票,他开口了,倒也还蛮客气:

“可以给我看看吗?”

喏,我给他看。没成想,他接过去看了看,却悲悲地笑了起来。“啊,这就是命运吧。我在公园坐了一整天,就为了给你想一个好故事。现在呢,故事没想出来,你却又回到了我面前。是在嘲笑我吗?”

这家伙在和小票说话?妈的,他不会也是个神经病吧!

我怕死了,他还要转头对我说,“你说说,先生,我们身处的环境实在是太过庸常,一成不变,所有人的生活都像是上发条的猴子一样。出生在这样的世界上,就算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见得写得出几个好字吧!我为什么会拥有如此平凡的生活呢!如此这般绝望的乏味下,作家的生命还有什么存续的意义呢!”

电梯到了,我赶紧钻出来。损失一张小票倒没什么,就是害怕他拉我一起死。笑话,这个世界怎么会平凡,光今天一天我就遇着两个神经病,两个!这应该不能是正常数值吧?我觉得很多神经病,比如这个年轻人,其实是没学会情绪转化的能力。心情不好,就写下来,画下来嘛,何必憋在心里,然后变成神经病呢?你看,我每天写日记,把自己的心里话都告诉你,这世界不就挺美好的吗?

当然,要是神经病少一点,世界肯定就更好了。朋友,你说对不对?

学长

“我就问你,知道心有戚戚焉啥意思吗?”

“我只是想反映这个角色不懂装懂所以故意……”

“哈,你这种文章,谁会细读,除非写明了放在文章下面,不然人家只会说作者没文化。还有,干嘛非要写这种故事呢,每人讲一堆背景,结果什么事都没说明白。你以为自己是海明威?而且啊,我最烦写东西的拿作家当主角了。”

“啊,是想说每个人物背后都有悲剧性的。”

“听我的,别弄这出,没人爱看。这些都不算问题了其实,你有个根本性漏洞发现没?”

“什么啊?”

“你把各种因果都设计得蛮明白,那荷花呢?你自始至终都没说为什么作者会收到荷花这个词啊。”

“啊真的,我忘——”

“这么重要的设定都忘,那你还写什么多角度非线性,把故事线想清楚再动笔不行吗?以后不要拿这种东西问我意见。”

他挂掉电话,脸还红着,长舒了一口气。算是一时没忍住失态了,电话那头可能受了不小的委屈,无妨,明天哄一下就好了。文学少女很有意思,根据他的观察,这种女的喜欢到处找人征求意见,尤其是来自异性的意见。他这种社团骨干,一天要承受无数次来自文学少女的请教,如果次次回应个个关心,早累死了。当然,和那群自命不凡的男人不同,到底水做的,态度永远软绵绵,怎么批评都不生气。放平时他可能还会多说两句,今晚就算了吧。

退出通话界面,屏幕上又是赤条条白花花……刚才看得正高兴,手还把着命门呢,铃声一响差点吓萎了。这女的,专挑他澎湃的时候来电话,挨骂也活该。他看看屏幕,又看看自己,算了,兴头一过,那大腿和猪大腿鸡大腿也没什么区别。

视频是关了,可公众号消息还在呢。“您爱看的美女偷拍’,搜索结果如下”,大喇喇挂在订阅号第一条。要是明天其他正常号不更新,“美女偷拍”杵在最上面,一打开就是,个人的观感是一方面,这种爱好还是难登大雅之堂,万一不小心被别人看到,尤其社团的,那可完蛋了。

他抠抠肚脐,心生一计。

干脆这样,找个僵尸公众号,随便给它发条消息,把这个顶下去不就完了。无法不惊叹于自己的睿智,他往下滑,看到一个“优质推文”公众号,上次更新已经是半年前了。不意外,好笑,真的好笑。还优质?现在谁喜欢优质东西啊,越糟粕,越大众,这种道理都不懂的人,可别学别人家做新媒体了。

他点开对话框,按了两下“4”——是想打哈哈的,脑子还涨呢,没追上手指头。等发现打错字的时候,绿色气泡夹着“荷花”二字,稳悬输入框之上五厘米。

“怎么打成荷花了?妈的,一定是那个破小说,大数据真恐怖。算了,随便吧。”

肉欲的腥味还留在屋里,他把窗户开了,倒在床上。晚风习习,又是一个寻常的八月天。

(完)

作者:罗顼

西北人;“小说是肚皮下面合理存放的内脏。”

责编:金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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