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了的古代宴会，仍在路上的饮食研究

近年来，饮食研究作为一个跨学科领域在中文图书市场上堪称火热，题材也相当广博，上至帝国兴衰，下至餐馆、菜谱，几乎称得上无所不包了。但细心的读者（老饕？）会发现，这些著作的讨论对象主要还是集中在近现代以及欧美地区。而今年的新书《无尽的盛宴：饮宴人类学与考古学》可以说填补上了一块不小的空白。

除古希腊外，书里讨论的古代文明都出现在亚洲：美索不达米亚、亚述、波斯、蒙古、中国和日本。 作者香里·奥康纳从考古实物出发，尝试用器物结合文本记载还原古代饮宴的场景，描述当时的人们怎样进场落座、如何交往应答、对盘中食物作何感想，再由这些场景中的具体元素逐渐延伸至各古代文明的特质抑或被传统认知掩盖的部分。举例而言，奥康纳发现， 日本平安时代的器物和物语文学都体现出了物质文化极大丰盛所带来的感官愉悦 ：焚香的诱人气息，漆器的光泽，王公贵女身上丝袍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手绘扇子的精致美丽……但其中唯独没有食物。甚至《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会明确写出“所有东西都是银的——食盒、碟盘和酒杯”，食物本身依然没有出场。但当时的行政管理记录显示，全国各地的大量食物（鱼、禽、坚果和地方特产，比如日本梨和无花果）都在向都城流动，并在层层筛选后进入宫廷厨房。这当中的矛盾让奥康纳追溯到食物在日本神话中的起源。在日本本土的神道教信仰中，食物之神“保食神”为设宴招待客人会从鼻子、嘴和直肠中喷出食物。天照大神的兄弟对此深感嫌恶，直接杀掉了他，但死去神明的尸体仍然在制造食物：“从头上的王冠生出马和牛。从额头喷出粟米，从眉毛生出蚕，从眼中生出黍米，从胃中生出稻米……”。奥康纳认为，这种肮脏的起源不只解释了日本文化对于进食的唯美主义态度：全神贯注于食器（而非食物）、强调精心制作的过程（使食物远离其起源），以及对外观而非口味的兴趣。它也解释了日本人对食物相关的纯洁和污染的关注。

在饮食所能曲折道出的文化意涵中，我们确实能找到许多被单纯的文本记载扭曲、掩埋的部分：在希腊，我们能看到被《荷马史诗》有意忽略的贵族和平民饮食，只余下英雄人物的朴素肉食；在波斯，我们能看到被长久污蔑的奢侈饮食其实承担着维系国家统一的重要功能，而其真正耗费的资源甚至难称得上奢侈；在中国商代，我们能看到人文主义跃动之前，人们与祖先神的频繁互动，其中不乏血腥和暴虐……

最能被本书吸引的当然是美食爱好者，人类学强调身临其境的写作方式让读者真的好像在参加一场场充满异域风情的盛宴，看到一盘盘精致的食物被端到自己眼前，随着宴会的进展，面点、肉类、禽类、海产、水果轮番登场，甚至还有一份最古老的菜谱塔尔鲁炖菜（按照当今的命名方式，可称其为“奶汤羊腿炖野禽”）让读者不止于过过眼瘾。而对专业读者来说，作者开篇对饮食研究这个门类所作的学科综述可能价值最大，她从早期殖民时代讲起，历数20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文化/物质转向、“新考古学”和人类学转型等学术运动，直至第一批专门学系的建成和该领域眼下的兴盛。她新颖的问题意识、组织堪称广博的材料的方式，或许也是相当不错的他山之石。

此书当然存在一些遗憾。作者只能通过时有纰漏的英文译本来理解中国材料，比如《礼记》等对普通中文读者来说也显得诘屈聱牙的典籍。此时译者将中文原文和英译转译并举的做法就显示出了价值，分辨个中细微差别倒构成了一种独特的阅读趣味。另一点遗憾在于，虽 然 奥康纳带我们遍览了许多古代文明中的许多场盛大的宴会，我们仍无法在其中找到一个足够凝练、足够有穿透力的对饮宴行为的表述。作者也坦承，自己对“宴会”没有给出简明定义，而是希望用一种“让宴会自己说话的方法……让切实可行的定义从材料中自行浮现出来……不预先强加类型学、模板或理论上的限制，允许微妙的异同从文化信息富集的记叙中显现出来”，她对酒饮重要性的发掘就仰赖这种方法——因为标准观点是默认食物的重要性。而她对酒的表述确实非常精彩，也被摆上了通常占据结论位置的尾章。她发现，在宴会进程中，饮酒和进食行为并非始终融为一体，而且在粮食不甚富裕的时代，人们已经掌握了极为复杂的酿酒技巧，酒饮的古老和优先性提醒我们，其核心力量在于将人从社会限制和身份中解放出来，超拔于日常生活，并被允许接触神圣。

不过，如果说酒的形象已足够完整、清晰，那么宴会的身影仍有些朦胧。我们从书中的各种饮宴场景大致可以总结出，宴会是一种关于“聚集”与“展示”的活动：它聚集了当时当地的物质产出精华和顶尖人物，并将其展示给需要看到这一切的存在——神灵、臣属、友伴、潜在的敌人……但“聚集—展示”模式为什么在各文化体系底下广泛适用？它如何分别与人们赖以维生的进食行为和渴望超越的饮酒行为取得如此密切的联系？这些问题导向了新的好奇。遗憾的是，作者奥康纳女士已于2022年离开了人世，没有机会亲身继续这段探索了。她在全书结尾处说道：“我们必须学会对过去和现在提出新的问题。本书是一份公开邀请：来对无尽的盛宴做更多的综合性研究吧。”希望本文抛出的问题不至离题太远，而在这“第一部探究古代饮宴活动的历史人类学专著”之后，饮食研究也能在更多更好的问题引领下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