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村事件》的再思考:日本終於看見「轉型正義」展露曙光
电影《福田村事件》于2024年11月15日,在台湾电影院公开上映。 图/《福田村事件》台湾中文版海报
文/栖来光
译/高彩雯
电影《福田村事件》已在台湾电影院公开上映。2023年,也就是去年,正值关东大地震100周年,在地震发生的那一天,9月1日上映的这部作品,一个月里放映的电影院超过130间,进场观众高达15万人,票房收入超过2亿日币,在日本的艺术电影史上,是值得纪录的爆红作品。
理由是,电影中讨论的「福田村事件」是关东大地震后因为流言和社会恐慌和种族(民族)歧视引起的巨大悲剧,而近年,在追悼被虐杀的朝鲜牺牲者的仪式上,东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连续8年未致上追悼文,也被视为严重问题。实际上,虽然未能精确掌握当时正确的牺牲人数,于是出现了多方意见,但关于「虐杀」的史实,已经累积了大量的记录和研究,一直是被认定为「史实」的事件。
然而,知道当时状况的人都已经离世,在今日也偶尔有极右翼人士声称「那不是虐杀」,小池都知事看起来也并不否定那类见解,因此不少人也对日本最近蔓延的「历史修正主义」忧心忡忡。而且,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电影处理过在本作里描写的堪称日本「暗部」的「部落歧视」和朝鲜人虐杀问题。以上提到的各种元素,造就了这部电影的大卖。
我在今年6月的台北电影节第一次看到这部电影,心情非常激动,「日本也终于出现『转型正义』了吗?」台湾已经完全深植人心的「转型正义」的概念(编按:日文称为「移行期正义」),在日本几乎很少人知道,就算知道,多半是狭义或误解的想法,大概也只是说些像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处理,日本已经在「东京大审」的时候解决了吧,所以日本跟转型正义没什么关系。不知道为什么在日本没推动「转型正义」,但我个人认为这个概念对未来的日本是相当必要的,我在日本的论坛杂志上也连载介绍了台湾推动转型正义的努力。
在台北电影节时,我得到了跟制作《福田村事件》的太秦株式会社的小林三四郎制作人和森达也导演对话的机会,他们也不知道「转型正义」的概念。但我们都很迫切地感受到,在现今的日本,这种「充分正视过去」的努力,其实十分迫切。
▌福田村事件
时间从现在倒推回101年前,1923年9月1日,日本的关东地区发生了关东大地震。在弥漫着混乱和恐惧的情势中,流传着朝鲜人将要暴动的谣言,许多朝鲜人、中国的劳工、社会主义者等因此被部分民众和警察虐杀。事件背景是当时在大地震后,社会上蔓延的不安状况影响下所引发的。
福田村事件正是在关东大地震之后的混乱期,发生在千叶县福田村以及田中村的惨剧,受害者是从四国的香川县来到千叶的被歧视部落的卖药商贩。这些口中说着香川方言的行脚商贩,口中讲的话和日本的「标准语」不同,因此被怀疑是谣言中「会伤害日本人的朝鲜人」,于是被地方警卫团所杀害了。
为什么当时的日本人会抱持着那样的猜忌?其中背景包含着根深错结的日本殖民地支配和歧视的问题,对台湾而言,也并非无关痛痒的别人家的事。
首先谈日本人对在日朝鲜人的猜忌。
朝鲜在1910年开始被并入日本成为殖民地,比台湾的殖民晚了15年,合并后日本政府推行了同化政策,义兵战争和三一运动等民族解放的独立运动,受到了日本武力的强力压制。在日本虽然并没有一一地报导这些事,但抵抗运动就爆发在日本本土的旁边,应该也无法完全封锁消息。压制这个在历史上曾有过王朝、拥有确实民族认同的朝鲜,不知何时日本会被报复的不安焦虑被煽动,那也强化了对朝鲜人的鄙视和潜在的猜忌。
关东大地震灾情之惨,犹如地狱景象。图为1923年9月,于关东大地震后所绘制的浮世绘。 图/帝都大震灾画报
再加上「米骚动」和共产党的成立、民主运动的昂扬等社会不安转剧的状况下,又发生了大地震。地震后,警方随即散布毫无根据的谣言,像是「朝鲜人要纵火了,他们会暴动」、「有朝鲜人在井里下毒」,要居民们警戒。
而当时的内务省也对各地的行政长官下达指示,类似「要严格取谛朝鲜人的行动」。对那些谣言深信不疑的在乡军人会和青年团、消防团等组成了「自警团」警卫队,在各地挑起针对朝鲜人的暴力和虐杀行为。警察和行政单位率先唆使市民从事「虐杀行为」真的非常恐怖,那正是因为当局自觉到日本在朝鲜的殖民统治已经是难以处理的烫手山芋,暗藏了诸多问题。
事件背景的另一个重点是直到现代依然含藏多层问题的「被歧视部落」的存在。自古以来,日本在代代世袭的身份制度下,人们的职业或居住地都在各方面受到限制,有些人被规定为被歧视对象,在日本,被称为「部落问题」或「同和问题」。
江户时代因为身份制度固定,对被歧视部落出身者的偏见和歧视更趋严重。这种歧视心理在明治时期以后依然深入人心,被歧视部落的人们在面对就业和结婚等人生选择时,还经常受到违反人权的迫害。
图为关东大地震后,当时民众组成的自警团之一。以维护治安的名义,爆发了大量针对在日朝鲜人的杀伤事件。 图/维基共享
▌「部落问题」
福田村事件的受害者,就是这类「部落」出身的人们。例如在这部电影里,受害者的行旅商贩一行人离开故乡后,进入了描写他们要过桥渡河的场景。河川是从前的境界,「部落」多半位在河川旁,日本之前拍过一部电影描写部落问题,标题就是《无桥之川》(桥のない川,1992年)。而本片中,那些被陷入恐慌状态的福田村居民绑起来的受害者们,口中念着的是1922年(大正11年)的〈水平社宣言〉。被歧视部落的人们希望能从歧视困境中被解放,为此成立了「全国水平社」,在创立大会上,朗读的就是这份〈水平社宣言〉,内容包括了一直以来受虐的人们的痛苦和希求人类的平等与尊严,可说是日本最早的「人权宣言」。
「同和问题」、「部落问题」、或是「被歧视部落」,虽然是攸关日本社会本质的深层课题,但在日本,对这些问题的理解也有地区差异和个人差别,现在问题依旧多层复叠,非常棘手,也影响了人们如何看待语言。譬如,在西日本,对受过同和教育的人而言,「部落」的说法是歧视用语,可是对生活在其他地区的人来说,部落只是聚落的意思而已。而说到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地区差异,因为「同和部落」特别集中存在于西日本。
像我是成长于西日本的人,所以听到「部落」的说法,就会自动感受到话语里的歧视意涵,因为小学到高中的12年之间我受了「同和(人权)教育」,知道那是绝对不能干犯的禁域。但是,大学毕业后,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从东日本来的朋友,很惊讶他们对「部落问题」完全无知。
福田村事件的受害者,就是这类「部落」出身的人们。事件中从四国的香川县来到千叶的被歧视部落的卖药商贩。图为《福田村事件》电影剧照。 图/报系资料图库
关于「部落」受到歧视的起源,其实有很多说法。例如,在日本的农业社会里,从事狩猎和动物屠杀的人会被歧视的「职业说」;还有佛教和神道教中被看作「秽」的「宗教说」。尤其过去被强烈提唱,但其实是近世发明的「政治操作说」:江户时代在士农工商(武士、农民、工匠、商人)的身份制度下,再用政治操作将下层阶级加以细分,就能转移掉苦于重税的农民的不满,在我读书的时代,这说法是主流。但是这说法近年也遭到许多批判和质疑。
而在民俗学上,还有「异民族说」,说是支配古代日本的大和朝廷压制了自古以来就居住在当地的原住民反抗势力后,强迫原住民迁居,并视之为「贱民」的说法。如果这样思考的话,日本的「部落问题」大大关系到日本这个国家是怎么出现的,也牵涉了日本国的国本——天皇制。换句话说,《福田村事件》,也是追问「日本人是什么」的日本人定义问题的电影。
另一点,震灾刚发生的混乱时期,为了辨识日本人和朝鲜人,用让对方说出「15円50钱」来判断敌我。朝鲜话的特征是语头的浊音不发音,所以能不能发出浊音就是生死关头了,朝鲜人、中国移工、日本的秋田和冲绳出身的人,还有听障人士,都成了牺牲者。对朝鲜人实施的「15円50钱」的测试,实际上是能不能讲出「标准话」的问题,它的功能是审问受试者是否是能讲标准话的「日本人」。
听到「15円50钱」的测试,或许也有很多读者会想起《悲情城市》中梁朝伟饰演的文清。也就是说,超越了国家和种族,所有的人因为置身的状况,都有可能成为「当事者」,《福田村事件》直视了这样普世性的主题。这次《福田村事件》的海报也是,仿佛和《悲情城市》有相通之处。两位主人公的船行方向,是关东大地震后日趋晦暗的社会状况,然后航向接下来的战争和大日本帝国崩毁的「死亡之旅」。
当然,这部电影也有很多问题。即使在日本,也有不少来自当事者的批判。例如,被批评太强调汉生病患的「悲惨」跟「可怕」,「被歧视部落」出身的行旅商贩像是在诈骗般做生意的场景,除了助长歧视等等,也会衍生出目前还依旧存在的被歧视部落被迫「出柜」的情况。实际上,这桩悲惨的事件之所以一直沉埋于历史中,理由是受害者遗族为了保护被歧视部落出身的人们,过去对这件惨案完全噤口不言。
再加上,在观影时我自己也觉得不妥的,是描写女性时的性别问题。感觉上女性身为主体的欲望和家长制社会中作为「慰安要员」的需要被故意混杂了,以这部作品的主题来说,性的描写稍嫌过度。而电影中导致福田村事件虐杀的「触发点」是揹着婴儿的女性,这个违反史实的设定(在真实的历史中,加入虐杀的全是男性)又容易引起「女人都是情绪用事」的污名联想,这也又落入了性别歧视的窠臼。
图为《福田村事件》电影剧照,田中丽奈饰演剧中从朝鲜归国的泽田静子。 图/报系资料图库
这些问题,可以感觉到和这部电影创作的相关人士中,有继承了自由派和罗曼情色(ロマンポルノ)传统的「恶劣套式」,那可说是日本电影界长期以来姑息的常态化性暴力和权力骚扰。但是,就算有以上的问题,这部作品能面世,已经很有意义了,而且正因为电影本身是相当有力量的作品,所以才能催生出这些讨论吧。
在全世界日益增长的激烈「民族主义」的浪潮下,日本也发生了对移民的排斥风潮。每当灾害发生时,日本的社群媒体上就会出现「外国人在灾害发生的时候趁火打劫」的谣言,一看到犯罪新闻,就会有庞大的发文断定是「朝鲜人」下的手。在新冠疫情时,听说有些在疫情初期感染的人,在社区里被流言中伤,名字被涂鸦在墙壁上,被丢石头,甚至还有人因此不得不搬家。很伤心,也真的很丢脸,在这一点,日本人跟一百年前是不是几乎没两样呢。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
那就是,学习历史和人权,深自反省,以及拓展思考,除此以外别无他法了。不管在什么样的时代,我们经常得确认自己是否有歧视心态,如果不注意保持客观,就可能一再重蹈覆辙。电影里的他们,就栖居在我们自己的内心。
在日本,关于部落问题的教育,经常有人建议「不知道就不会歧视了,所以不要教比较好」,这被称为「不要唤醒睡着孩子的理论」。但是,结果就演变为基础人权教育的匮乏,我想长年关注人权教育的台湾读者,应该是很明白的。
只要感觉到问题,就出声表现和提醒,不论如何拙劣,都能引发讨论。接下来,老实反省问题,思考下一次如何应对,那不就是人类还愿意相信他人的原因吗?
在这层意义下,《福田村事件》能在现在的日本被创作出来,也让我感觉到「希望」。期盼更多人能到电影院欣赏这部电影。
图/希望影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