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如镜─展望摄影艺术新纪元

1934年前后,李梅树启用相机作为绘画的辅助工具,常与姪子刘山田一起拍照后,自行冲洗干版底片。40年代的画作「星期日」与这张家族出游的留影有几分神似。(李梅树纪念馆提供)

景薰楼北侧,昔时曾是一望无际的人工湖,是林家操练水兵的所在,西侧系林献堂之父林文钦于1893年高中举人竖立的旗杆,见证武将济济的林家从此由武转文。(林草摄于1905~1910,林明弘提供)

雾峰林家花园不分主从,雇佣平等入镜的现象,映现了林献堂的人格特质。(林草摄于1905~1910,林明弘提供)

张清言行医余暇摄影的开销大,妻子张廖里勤俭持家,剥除龙眼壳作燃料,炉火铺上铁皮用来烘烤龙眼干赚取外快,她还会做席帽和裁缝补贴家用。(张清言摄于1925,张荣钦提供)

吕玉叶做为摄影家妻子,自是拥有最精美的家族照,彭瑞麟(左二)常年以照片与文字为骨肉制作成长札记。(阿波罗写真馆摄于1941,彭良岷提供)

方重雄回收底片定影后的废液,提炼出银手镯,见证了日治晚期日本推行两万家写真馆引用「采银法」响应爱护资源运动。(张苍松摄)

行医六十九年的张文魁,退隐前几天,决定将父亲张朝目所有的玻璃干版遗作赠予「国家摄影文化」。(张苍松摄)

洪孔达医师九十五岁那年,把自身代表作交给洪孟阳兄弟保存,昆仲俩将珍爱的干版原件资产,悉数捐出。(张苍松摄)

彭瑞麟与恩师石川钦一郎,十几年书信往返四十封,摄影家传承尺牍寄情之美,多年后,骨肉到中南部求学,天天收到父亲捎来家书。(张苍松摄)

经过几次失败,法国画家达盖尔终于公开了他实验成功的「银版摄影术」,镀银抛光后的铜板表面就像光可鉴人的镜子,巴黎市民惊叹:「这是一面拥有记忆的镜子!」欢呼声中迎接摄影术的问世,这是182年前人类文明史上的大事。

底片机能持续演进,英国的发明家接力研发了玻璃板作为感光乳剂的载体,致力达成极高的平整性,质地像镜子一般精致。二十世纪初,美国发明「机械吹圆筒法」生产大型玻璃板,用来制作干版底片的底材;为了改善光的屈折率,玻璃原料混和「天燃放射性元素U」制成玻璃干版底片,摄影效果的鲜锐度杰出,层次十分丰富,不过,恒温恒湿的耐久保存条件也格外严苛。

回顾1994年第四届「台北摄影节」,我策画了「为我们的影像历史洗尘」,在诚品艺文空间展出,沉重的策展引言写道:「本土到底还有多少玻璃干版底片(简称:干版),随着岁月的沉积在我们的记忆中灰飞烟灭?及时采集躲过战火,却因保存不易,极可能从生活源头拔除的影像文化资产。」田野调查后策画玻璃干版影像展,希望探求亟需打开的症结,并召开「设立台湾摄影美术馆的必要性」座谈会,为提升摄影艺术环境寻求解方。

汇聚数十张照片,鉴照摄影史及世相变迁,都源自干版底片光影交织下的鲜活结像,卸展后,我怀着怅惘、失落和未完成感,归还所有干版及其参展照片,当时,所有权人曾表达「日后专业机构启用时将捐赠干版原作」的意愿。

体恤玻璃干版底片时代的艰困时光

为何承继下来的干版质量有限?除了「残留的定影液引发化学劣化、达不到恒温恒湿诱发生物劣化、持拿不当造成物理劣化」之外,大环境变动不居更冲击了干版的存续空间。

日治晚期,时局吃紧,张清言遗孀张廖里租了牛车,漏夜搬运先夫的事物桌及干版遗作,从嘉义市区驶往民雄乡间疏开,再辗转运到士林的娘家安放,遗憾的事终究发生了,空袭引起大火吞噬了部分干版,只留下200余张立体摄影原件。

吴金淼开设「金淼写真馆」,两年后就扛起重任,纪录了杨梅防卫团、杨梅子弟出征前与家族送别、祝新加坡陷落游行等反映国际间烽火连连的社会变貌,到了1942年,几乎天天空袭,于是由当时十八岁的胞弟吴金荣用扁担挑起沉甸甸的玻璃干版,和堂弟吴茂增结伴,沿着山路徒步三个多小时,挑到新埔外婆家寄存,一直到战争尾声才又挑回杨梅。

张文魁在日本留学习医,1946年返台行医,十多年后再由彰化回到家乡后里执业,筹设医院时,诊间的开窗,就是由他的兄弟手足找出父亲张朝目拍摄的10乘12英寸干版,以砂纸磨去药膜面上的影像,就是窗棂里一张张高级的透明玻璃。

我曾与日本前辈摄影家松本德彦谈起,干版变身玻璃窗户的往事,未料,他颇有同感地回应说:战后,物资极端匮乏,日本人把干版浸泡温水里,药膜面就会剥离,这是取得代用玻璃的变通方法,另外,写真馆如出一辙地去除既有影像后,涂上感光乳剂又是一张可供二度使用的干版底片。

到了50年代至60年代中期,曾有制造镜子的厂商到嘉义「新高摄影社」,收购干版用来改造成镜子,第二代馆主方重雄取出父亲方庆绵的遗作,从相同影像当中各挑出一张,厂商每隔数月就会前来采买,约莫五年后,「台湾玻璃」开始生产平板玻璃,此后,才终止了干版沦为玻璃窗的命运。

比摄影年轻五十岁的电影也有共同际遇,鹿谷乡彰雅村的广兴戏院,在阁楼放映室旁的库房备有容器,用来盛装下片后弃置的胶卷,好让成衣厂央人前来整桶回收,当年衬衫衣领和大甲草帽的内衬材料便是取自电影底片胶卷!

深情大度的文化资产呵护者

2014年11月起,文化部委由「国立台湾博物馆」筹设「国家摄影文化中心」,忝为咨询及典藏委员,延续做志工的脚程,聚焦干版的访查及采集,因着「摄影文化资产的家」即将成立,我内心平添了踏实感,陆续拜访了五位已故摄影家的子嗣,淡定地面对所有权人答允捐赠干版的当下、还有口述访谈扣合时代脉动的情节,再三触及我内敛微喜中的深层感动。

发掘了行医六十九年的张文魁珍藏着「张写真馆」作品,于2015年6月27日即将传衣钵给儿子恩铭的前几天,为先父也为自己做出明快的抉择,张文魁毫不犹豫地捐出张朝目摄于20~30年代的干版总共70多张、以及许多文件、手稿、白描画作、人像摄影教材和绘叶书,退隐前九十三年人生的神来一笔,丰实了台湾摄影史补遗的内涵。

吴金淼500余张干版作品制作成电子档,多数为写真馆棚内拍的常民肖像,我与所有权人吴荣训有过合作经验,彼此已建立了互信基础,这回由我捡选了写实和肖像摄影的代表作共5张,其中「祖灵塔祭祀」这张因运送途中导致龟裂之物理劣化,为此他追加另一张作为弥补,捐赠诚意满满。

第三位捐赠者是洪孟阳和洪博彦昆仲,父亲洪孔达行医半世纪,为一万三千名新生儿接生,余暇以摄影及球类运动纾解医者的压力,2007年洪医师九十五高龄,他把62张干版作品交给同样热爱摄影而在美国行医的长子洪孟阳收藏。2017年,我从洪医师生前的挚交好友陈政雄处获悉洪医师的遗作中也有干版,于是11月展开联系,兄弟俩都有「父亲的遗作属公共文化资产」的理念罢,从发心到实现的进程显得很流畅,2018年元月下旬,洪孟阳从美国携回台湾,2月9日,洪博彦亲自带着干版北上赠予「国家摄影文化中心」,6月「光影如镜」在台博馆展出,洪彦博又捐出仅有的10张干版─我感知了「珍惜传家宝的浓稠情意尽在父子世代交替的仪式感中款款流露」。

口述访谈用以考掘「信史」

2011年,为北美馆策画「时代之眼」群展,林草的镜头刻划1905至1910年间的雾峰林家「顶厝」林献堂家族,深宅大院,出入多为文人雅士,我觉察了有许多影像为长工、雇佣、奶妈、婢女或园丁的身影定格,在580多张的干版影像中占了显著的比重。

如是不分主从都能平等入镜的现象,八年后,我终于寻访了林家21世后裔林光辉,进行口述访谈的结论是,林献堂待人处事的修为,彰显了林家格外注重「人和之道」─从林家先祖林石投入抗清林爽文事件与清法战争、再到林献堂的民族主义运动,都需要与各方人士合纵连横的人格特质,鲜活地反映在日常生活里的摄影行为!

林家花园的景薰楼北侧,一泓静谧沟渠,曾经看得到妇女浣衣的景象,依据林光辉的描述,这里本来是一望无际的人工湖,林家先民在此操练水兵,光复后渐次填土种甘蔗,湖泊不复存在,这张百年前浣衣的干版影像,见证了现实存在的历史典故。

文物与珍稀史料两相契合

即使张朝目已然辞世51个寒暑,他健在时搜集的文件十分多元,一本20页不到的《写真业.十四号》小册,让一段辛酸史重见天日。

为了响应日本政府于「芦沟桥事变」后推行「国民精神总动员运动」,写真馆同业借由《写真业》宣传「国家的大财源!任何人都能轻易做到的采银法-加入资源爱护运动」。然而,年代久远,如何查证推行运动的来龙去脉?

这本《写真业》记载了德国写真化学权威卡瑞.基瑟的论述,我查询了他的原文名字Karl Keezer,曾担任「东宝电影公司」顾问,而与「爱护资源运动」的时空背景吻合。非常时期的强势作为,从基瑟发表相关数据看出端倪:每公升定影的海波废液含有8.748公克金属银,假设一家写真馆一年平均使用五百打5×7英寸的干版,就可以积累1248公克的银含量,准此,日本全国大约两万家写真业者,经由「硫化法」可以提炼出一千七百四十多万公克的金属银。

田野调查往往找出超乎想像的答案,2018年2月14日,我于方重雄搬到板桥的自宅发现了由底片定影废液提炼的银手镯,它活生生地验证八十年前的「爱护资源运动」,使得这段历史苏醒过来了。

摄影家丰沛的情感表达

彭瑞麟追随「西洋美术的开拓者」石川钦一郎研习绘画,不过,石川发现他对几种色彩弱视之故,遂推荐他前往东京念摄影,1931年,自「东京写真专门学校」以优异成绩毕业后返台,在大稻埕开设「阿波罗写真馆」。

四年后,长子良崐、次子良岷、三子良钊陆续在写真馆诞生,彭瑞麟贴身观察,以摄影追踪新生命的降临与成长,把照片仔细地黏贴在相簿,调性精美的黑白照片一旁,以流利的行草书写札记,日文字里行间,尽是为人夫为人父自然流露的慈爱与幸福。

为孩子们制作的相簿,长子拥有两本,二子出生后还勉强制作了一本,随着时局日渐诡谲,到了三子来到人间,空袭频仍,彭瑞麟只编缀了几页,就因全家返回新竹二重埔躲避战火而停止。

彭瑞麟浓情自在,他与恩师石川钦一郎在十几年里书信往返四十封,至今保存完好,摄影家传承了日本社会尺牍寄情之美,直到良崐、良岷辞乡到中南部念大学那些年,天天收到父亲捎来家书,父子情深托付鱼雁传递。

国立大学应及时创设摄影学系

2003年,于史博馆策画「回首台湾百年摄影幽光」的契机,我访查了十二位已故摄影家遗作的保存现况后,于中国时报为文,大声急呼「抢救摄影文化资产─我们非常需要摄影美术馆」,2012年,策画了立法院红楼召开「推动设立国家级摄影博物馆」公听会,这两回一致地敦促公部门施政务必重视正式的摄影教育

整体摄影艺术环境的提升,涵括设立摄影博物馆或美术馆、编纂与出版摄影史、以及大学创设学制完整的摄影学系,新近,筹备六年多的「国家摄影文化中心」终于诞生了,是故前面两项愿景已然过渡到日益落实的阶段,唯独摄影教育依旧栖身国际社会的后段班,不仅被欧美日各国甩得老远的,就连韩国及大陆的大学摄影教育都比台湾先进许多!

不论设计、文创、视觉艺术、传媒、影视、工商和摄影艺术行政诸多专业人才的养成,抑或立志做个深耕摄影创作、报导摄影和广告摄影的艺术家,没有围墙的「国家摄影文化中心.台北馆」必然供给社会影像美育的养分,但回归体制内教学,才是摄影的全人教育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