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百川》年味何处寻(林保淳)
寻找年味。(陈君玮摄)
年味无从觅,通街声乐稀。
鸡豚供桌满,瓜果贩摊巍;
不见龙狮舞,何曾鞭炮飞?
寻常已饱腹,旧俗竟谁依?(《年味》)
近几十年来,由于社会的进步、生活习惯的改变,过年、过节常只不过是一个无须上班、上学的休闲日子,和寻常的周末、周日,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尽管多数人心里都还谨记着这样的一个节庆日,怀想曾经拥有过的欢娱气氛,但诸事倥偬,在实际生活层面,却总是如春风拂水,涟漪泛漾几圈,就无从,也无心去追寻其痕迹了。
这往往不免会使一些怀故、念旧的人,怅怅然若有所失,回首而望,欷歔、感慨,兼而有之,而终究无可奈何,时日匆匆,早是节庆已过,一个节、一个年,就从眼皮底下滑溜过去了。想伸手捕捉,漏沙无情,空空虚虚,若有似无,有时竟像是未曾有过一般。寻常节日,一天也就这样囫囵过去,但每逢过年,长达一星期以上的假日,如果总是如此仓皇、淡漠,激不起任何绚丽的火花、留不下任何欢喜的记忆,这种失落感,最是苍白且深沉的。
多数人都还会记得,童幼时期的「年」是怎么「过」的,那种大街小巷鞭炮声盈耳不断、锣鼓音绕梁不去,到处金赤耀眼、结彩张灯,穿新衣、领红包,舞龙跃狮、跳神迎财,亲友团聚、乐笑颜开的景象。这才是洋溢着欢欣、鼓动着喜乐,深藏于人心中的「年」吧?但是,这样的「年」,真的好像距离我们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淡了。多数人都不禁会感叹,「年味」究竟被我们遗失到何处去了?
「年味何处觅」?过往的「年味」,在现实的日子里,虽是逐渐消褪,但我们的古书中,还是留载了很多永不会磨灭的印痕,与我们旧时的回忆紧紧相契、深深相系。
我们且引一段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的记载,聊窥一下古代都市中人是如何「过年」的:
正月一日年节,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士庶自早互相庆贺,坊巷以食物、 动使、果实、柴炭之类,歌叫关扑(按,即赌博)。如马行、潘楼街,州东宋门外、州西梁门外踊路、州北封丘门外,及州南一带,皆结彩棚,铺陈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玩好之类,间列舞场歌馆,车马交驰。向晚,贵家妇女纵赏关赌,入场观看,入市店饮宴,惯习成风,不相笑讶。至寒食冬至三日亦如此。小民虽贫者,亦须新洁衣服,把酒相酬尔。
开封(汴京)是北宋的国都,又称「东京」,从这段记载中不难看出,当时京城过年的繁华景象,在金人尚未入寇之先,是如何的物阜民丰、「宣和与民同乐」。
中国人所谓的「节日」,本质上都是欢娱的「庆典」,「年」这个字,本来就是取其谷物丰收的意思,洋溢着欢庆的气氛。但细究之下,这些欢庆的「年味」,不外乎是从「吃喝玩乐」中迸射出来的。大抵古代社会中贫困者居多,而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已成习惯,平时节度开支、量入而出,唯独一到过年,则飨宴大开、无所顾惜,为来年作个丰穰的预卜。丰盛的食物、甘醇的美酒、精彩的百戏、欢抃的心情,可以吃,可以喝,可以玩,当然就是乐在其中了。
但是,现今的社会,从各个角度来说,都可以说是远远超越了古代,虽说未必人人丰衣足食,但山珍海味、醇酒佳醁,只需稍肯破费,是随时都可享用,无待一年一度的「过年」的。对比起50、60年代,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鸡鸭猪鱼、享用红露绍兴的时日,如今满街巷都有各式餐馆、各味料理、各色名酒,迈步可食、举杯可饮,可以大吃大喝,已是完全两样的了。有酒食,今日馔,又何必非「过年」不可?
是以尽管每逢过年,家家户户都仍会未能免俗地采办各类酒食,且不厌其精其细,不嫌其多其广,但饮食入口,竟也与平日朋侪聚餐、觥筹交递,别无异趣,等如寻常,已无处觅得丝毫的「年味」了。春花秋月虽美,但一旦等闲而看,也与剩水残山一般,无足轻重了。
但是,这却是当代社会中「唯一」的过年景象了,卖场商家、市摊便店,热络兴隆,花果肉蔬、海鲜山珍,琳瑯满目。经眼可见,却已未必烙于心上了。虽是「味」犹在口,可「年」已悠悠忽忽,渐离渐远,竟至无从捕捉了。
「玩」是旧时过年必不可或缺的,有得「玩」,才有得「乐」。过年的「玩」,燃放鞭炮,最是乐事。小时候,劈劈泼泼的水鸳鸯、大龙炮、冲天炮、挂炮、排炮,一声一声又一声,不绝于耳,响彻乡里,烟硝弥漫、火花耀熠,整个街衢都为之沸腾起来,既刺激又冒险,这才是「过年」,这样才有「年味」。
可惜的是,平日喧扰惯了的都市,竟因其噪音与危险,作了严格的防禁。除夕夜阒阒寂寂,沉浸在暗黑的夜色中,偶有几处远远传来的断续声响,就如幽居山谷的野人,闻跫音而喜,却早已是可遇而不可求了。大年初一,没有人迎晨曦而大开响门,更难得一见花花红红的春联,门杜锁而不开,人闭户而闲坐。人与人,声与光、热与闹、笑与乐,零零落落、冷冷清清。又哪里还嗅得出半点「年味」?
尽管当今社会可「玩」的花样,多得难以胜数,但过年的「玩」,是种「与众同乐」的「玩」,无分亲疏远近、不论男女老幼,处处与人随缘、在在亲身参与,同气连枝,共此佳节。当一条龙蜿蜒游来,一头狮跳跃而至,虾兵蟹将、蚌精龟臣,潮涌而出,锣鼓齐响,鞭炮共鸣,演者观者,无不尽兴,无不欢欣,这才是真的足以点缀太平的「过年」。
「赌」也是同乐的玩意之一。犹记70年代,新竹市区武昌街一带,每逢初一至初三,两旁骑楼,都摆满了一式的赌桌,一张图纸、一只大碗、三颗骰子,注码从十元至百元,明标赌金、任人作庄。无欺无骗,愿赌服输,警不取缔,民不检举。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但这般景象,已是杳不可寻了,「赌博」在很多人心目中是罪不可赦的「恶德」,当街聚赌,纵使警察不加取缔,也有「正义魔人」勇于检举,其风渐憩,正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是,「年味」也随之而衰歇了。
我常疑惑,宋代是赌禁最为森严的朝代,犯赌博罪者,最重可判死刑;但过年的时候,尚可开放「关扑」三日,纵人戏玩,也不闻民风会浇漓到什么程度。其实公家彩票,逐日而有,且逢年推新、加码作赏,州官可以长年放火,奈何禁止民间点三日之灯?大赌固然会让人倾家荡产,但区区过年三日,以小睹怡情养悦,又何必横加限制?
到底,「年味」要如何寻回?我以为,三日内不禁鞭炮,不严赌禁,外加传统民俗艺术逢年演出,或许就是最佳的途径。即便因都市人烟稠密、防燥防火,亦有其顾虑,但如台北、新北二市,有数处宽阔的河滨公园,又何不开放三到数日,仿照北京庙会的成例,划定区域,将一应过年的「吃喝玩乐」尽纳其中,供民众赏玩游乐?
过年,是华夏人的「嘉年华」,是最足以展现传统文化特色的节日,我衷心期盼着能有飘散着浓浓「年味」,缤纷热闹、喜庆欢腾的一个「过年」。(作者为退休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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