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百川》陈俊翰赍志以殁（林保淳）

罕病人权律师陈俊翰告别式，蔡英文总统特别颁赠褒扬令，感谢陈俊翰对台湾的贡献。（民进党中央党部提供／陈育贤新竹传真）

民进党列入不分区立委第16位的身障律师陈俊翰，恸于今年大年初二因感冒引起的并发症，不幸过世，享年不过40岁。消息传出，引起颇多不同党派的政治人物的关切与哀悼，咸以为这是政坛上的莫大损失，也誓言未来将秉持陈俊翰「身障心不残」的精神，为身障者打造更优越的、足以发挥其能力的环境。

陈俊翰可以说是身障者突破自家困境的楷模，其为生命奋斗的过程，是既励志而又感人的。身障者虽是受到躯体的重重限制，再加上社会观念普遍的狭隘，使世人完全忽视了庄子所说的「形缺者神全」的道理，寻常人有勉力向上，以完成自我的需求，身障者如此的需求，其实往往是比寻常人来得更为迫切的，因为这也是他们唯一能够摆脱自身困境的机会。

民进党将陈俊翰列入不分区，尽管是颇值得称赏的，但却也不讳言地，不过是做个形式，以此凸显民进党的廓然大公、一视同仁的态度，这的确也是相当有效地提升民进党社回形象的手段。但是，相信民进党已深知，即便陈俊翰当上了立委，在执行职务时，还是免不了会有许多滞碍难行的部分，因此，也明知民进党不分区的名额无论如何也是排不到第16位的，如果是真的看重陈俊翰，以他的专业能力，恐怕未必会逊色于其他备受争议的人选，就应该将其列于前位，真的让他晋身于立法院。

其实，我相信陈俊翰心里也是非常明白的，以他「脊髓性肌肉萎缩症」的严重情况来说，除了眼睛仍足以观察入微、口说仍可流利畅达之外，只剩一只小指头能动，且需要随时有人替他翻身、照护。立委是何等重要的职位？如欲履践其职责，正不知还需增添多少照顾、协助他的人手，甚至连立法院的设施，都得为他一人而作某些必要的变更。因一人之所需，而至于非如此劳师动众不可，其实往往是身障者最不堪忍受，且更是于心难安的。以陈俊翰的智慧，绝对不会想不到这点，但是，他仍是毅然决然，勇敢无畏地接受了这个委托。这是他心中一直长存的梦想，谁说身障者就不能以其智慧与能力，贡献于整个他所依存、深爱的社会？这也正是他从事律师、会计师行业所抱持的精神。

但是，立委职位与个人事业还是大有差异的，君不见多少个人事业成功的人，一旦踏入政界，就表现得完全走了样？民众对政治人物的评断标准，是远比个人来得更严苛的，陈俊翰不会不明白此中的差异，如果真的当上立委，恐怕日后还是千难万难的。

但是，他所冀求的，却只是一个「机会」，他要证明身障者其实最欠缺的，还是「机会」，不但是他自己，更是全台湾120万个身心障碍者最迫切需要的。陈俊翰有点像是《庄子》书中所托寓的刘累，当他万苦千辛、突破种种困境，终于学成了「屠龙」的技巧，正希盼能大显身手的时候，却才赫然发现，世间已经没有龙了。英雄空有勇武，而缺乏用武之地，这是比将军白发、美人迟暮还难忍受的处境。将军还有过叱咤风云的过往，美人也有过颠倒众生的风光，但陈俊翰是连这个旧日丰采都未曾有过的，又将会是情何以堪？所以，当民进党给予他一个机会，虽也明知万万无法圆成的，但毕竟还是一个「机会」啊，所以他也欣然领受，跃跃而试地，勉力去加以争取。

我不晓得当陈俊翰躺在堆床上，由人推到舞台上面，透过微弱的身躯、口舌，极力为民进党作鼓吹时，在那些如雷的掌声背后，能够为自己或是其他的身障者搏取到多少的未来的「机会」，但是，有，总是强胜于没有的。成功不必在我，也许，陈俊翰的心里，冀望的恐怕是还有更多的其他身障者来加以圆他的梦想吧？

其实，尽管朝野纷纷对陈俊翰的逝世，都作了哀悼、痛惜的表态，但是，在我看来，其实是以「马后砲」、「行礼如仪」者为多，其所发的誓言，等陈俊翰的新闻一过，大概也就像是牙疼咒一样，就再也不会有人去提半个字了。如果真的关心身障者的未来，民进党不会只排个第16位，而国民党、民众党，也不会连一个身障者也吝于提名的了。

看到这些政治人物的声明，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黄春明的〈苹果的滋味〉，「酸酸涩涩，嚼起来泡泡的有点假假的感觉」，更想起了当初秦汉与林凤娇所主演的《汪洋中的一条船》，饰演无继钊父亲的演员崔福生的台词，「我是很称赞郑丰喜的呀，但没有说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啊」。说是一定要说得头头是道、冠冕堂皇，但是做呢？那就以后再走着瞧了。

郑丰喜也是个身障者，但却是非常幸运的，但是，能像他一般幸运的身障者，恐怕也只能是少数中的少数了。陈俊翰可以说是「赍志以殁」的了，这也是大多数的身障者一辈子最大的痛了。

（作者为退休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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