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百川》「古文」与文、白之争 (林保淳)

北一女国文老师区桂芝痛批108课纲大量删除文言文,是个「无耻」的课纲,在网路上引发讨论。(资料照,刘宗龙摄)

北一女国文教师区桂芝因「108课纲」将顾炎武的〈廉耻〉一文删去,痛批民进党当局「无耻」,并直斥文言文为「党国遗毒」的错谬观点,获得百万点阅的回响,沉默已久的台湾教育、文化界,终于有人愿意站出来「仗义直言」了。

自「五四」提倡「白话文运动」之后,「白话文」逐渐成为现代人表情达意最便利,且最重要的工具,迄今已长达一个世纪之久,其间名家辈出,撰写出无数令人赞叹的优美文章,也缔造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辉煌灿烂的一页。

「白话文运动」最重要的贡献,在于将「书面语」与生活化的「口头语」结合为一;「口头语」是人人日常生活上所习经惯用的沟通工具,自然而然、不学而能,以此化用于「书面语」上,当然就更具有明白易懂、简便易使的作用,无论从普及教育、传播思想、表情达意的角度来说,都可以说是划时代的进步。

尽管如此,当年提倡「白话文运动」的学者,却始终存在一个他们尚未厘清的一个「盲点」,而这个盲点,在白话文蔚兴之后,却逐渐扩大成为一个明显的误区,造成许多不明究里的人的错误观念,而一直延续到今日。

这个盲点,就是学者们忽略了「口头语」与「书面语」的异同及相互的关系。其实,早在胡适提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时,就已隐隐察觉到了这个问题,但却因为当时急于「除弊」,故以批判、攻坚为主,想扭转一时风气,而未遑针对这个部分作深入的探讨与分析,导致今日还是流毒无穷。

扼要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死文字」、「活文字」的武断且错误的划分。在他们看来,「文言文」就是已经不切于实用、远离人们日常生活的语言,是应该断然弃而不用,而改用活生生、灵巧巧的「白话文」,这才是「活文字」。

事实上,他们完全忽略了非常关键的两点,一是古人虽然在「书面语」上使用「文言文」,但日常生活上还是有不同时代的古人的「白话文」的,这点,我们从一些古典白话章回、话本小说中,可以获得明确的证据。除非是一些老冬烘、迂秀才,否则是绝对没有人在日常生活的「口头语」中,动辄引经据典、掉弄书袋,来个之乎者也、已矣焉哉的。

另外一点,则是他们忽略了在中国几千年的语言发展过程中,「文言文」与「白话文」早已是相互渗透、彼此循环影响的。即便是在现代,许多「文言文」也还是活生生地展现在所谓的「白话文」当中,事实上,可以说已成为现代「白话文」的一部分了。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今人所使用的一些成语,如学生毕业时,师长「鹏程万里」的期许、公司开张,亲友致赠的「鸿图大展」的祝语、亲友远行时,祈祝的「一帆风顺」、勉励子弟精益求精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都是在现代生活中寻常可以见到的,却又哪一个不是道道地地的「文言文」?「文言文」与「白话文」,并不是如一般人所想像的如此冰炭不容、泾渭分明的。

当然,我们不能否认,「文言文」与「白话文」毕竟还是有所区别、且各具有其优缺点的。分别来说,「文言文」的优长在于用字精简、要言不烦,缺点在于生难字词较多、学习费力;「白话文」的优长在于明白条畅、切于实用,缺点在于文句松散、较乏美感。就适用范围来说,「文言文」以「书面语」为主,而「白话文」既可用于「书面语」,而更多的是表现在「口头语」中。由于「白话文」的适用范围远较「文言文」为广,身为现代人,当然还是以使用「白话文」为主,这是必须特别强调的。

但是,即便强调使用「白话文」,也还是必须将「书面语」与「口头语」作严格的区别。在写作的环节中,人尽皆知,并不是将「口头语」原封不动地挪移到「书面语」,就可以完成的,其间字词的运用、文句的结构、段落的安排、篇章的经营,虽说可以「明白如话」,却也不是简单的「明白如话」而已,精简的炼字、巧妙的构思、生动的比拟、丰富的想像、显豁的意旨,无一不需要匠心的安排,这当然不是直接可以从「口头语」中可以直接获得的。我们应该使用国语创作文学作品(国语的文学),但却必须了解文学创作是另有一套与「口头语」不同的文字表述方式(文学的国语)。

即此而言,「文言文」与「白话文」其实是可以兼容并蓄,不相妨害的。甚至,我们可以大胆宣称,熟谙「文言文」,反而是足以增进「白话文」的写作能力的,从五四时代的白话文健将,到如今能够表表杰出的文学大家,又有哪一个不是曾经于「文言文」中汲取大量养分,因而卓然成家的?纯粹以「白话文」写作,当然可以创造出优秀的作品,但是,如果兼采「文言文」的文句,使用字更为精炼、旨意更加显豁,优雅自然、疏密相间、一气呵成,又何尝不能创造出自我的文章风格?文学的表现,必须「多元化」,这才是文学能够历久弥新的动力,两者各有所长,又何必偏废?

中国历史有多久,「文言文」的历史就有多长,在漫长的几千年中,不同时代的文人、学者,不知道创作了多少既具文学美感,又饶富文化、思想深度的作品,我们可以约略将其概括成「古文」二字,这些都是古代各具风格、特色的「书面语」,以此作为门径,入窥中国传统的历史、思想、文化,不但可以作为现今的参考,更可以让今人「知所从来」,知道我们当下的我们,为何会如是思考、如是作为,乃至可以如是往何处发展,观古可以鉴今,如此丰厚的文化遗产,又岂有舍弃不顾的道理?

其实,「古文」虽然精研不易,但入窥门径,却也没有想像中的困难。反对学习「古文」的人,一味以「学习困难」为借口,事实上,大家扪心自问,在学生时代,个人耗费在「古文」的时间,会多过英、数、理、化吗?在浩如烟海的「古文」当中,难道就挑不出可以让学生学习的简洁、优美,而又深具历史、文化、思想内涵的文章吗?这不是「古文」本身的问题,玵是选择者、教学者的问题吧!

遗憾的是,今人囿于一偏之见,再加上意识形态的干扰,竟将「古文」视为赘疣、糟粕,欲尽除之而后快,不断减缩古文的占比,剥夺学子学习的机会,阻绝其汲取古代养分的道路,如此的教育政策,难道还不应该彻底检讨、改进吗?(作者为退休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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