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鄉下人家】凌明玉 /討人喜歡不是容易的

茄子的花一如果实本身,同为紫色系。图/凌明玉提供

小时候的我觉得地球上应该消灭茄子、青椒、秋葵。

但母亲做菜很辛苦,料理过程发觉酱油见底或是电锅没插上电,一顿饭的完成少不了我得挨骂。我不想再让她生气了。

秋葵与秋葵浅黄色的花。图/凌明玉提供

食道如通道,它们通常迅速经过喉咙迅速直坠胃袋,总是这样的接触,回忆伴随呕吐和吞咽困难,这个病一直很难痊愈。

我讨厌的蔬菜长相皆带勾,长长弯月,总在市场勾住母亲的菜篮,隔三差五占据餐桌一隅。这些菜如此不讨喜,不喜欢它们的孩子也不讨喜,餐桌有它们就是我挨骂的日子。

我不在乎他人嘴里软烂的茄子、腥臭青椒、鼻涕般的秋葵,有多么美味,我坚守挑剔防线,像个品管严格的作业员,连汉堡排里剁成碎末的青椒茄子,也以灵巧舌尖送出我的唇,丝毫不让黏腻怪味的蔬菜污染最后净土。

童年的我极度恐惧餐桌出现的菜色,时至中年,竟然逐渐开启紧闭的胃口,偶尔也品尝这些昔日愤恨至极的带勾蔬菜。

它们的勾,再次勾引我的人和身体,命令大脑前往异次元,发出指令,要我的手拿起筷子,噗啪哒噗啪哒,我想翻译为人话是:「吃吧,吃吧,地球快要毁灭了,只剩这些能吃?不如早点吃吧。」

开始接受异物的我,像是忽然搬到亚马逊丛林,喔,不,是搬到乡村之后,我的胃从习惯包装精致的饮食转换为减少调味的原型食物,只是改换味蕾,看起来却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不仅是品尝而是大啖,这个人是我吗?

即使我对讨厌的蔬菜仍存有些许戒心,只可少食不可过量。

在乡野生活日久,秋葵青椒茄子又算什么?我的坚持简直是个笑话,讨厌的蔬果彷若轮番上档的好戏不停替换。

夏季逢到乡下人家收成时分,棚架皆是菜豆和豌豆,一畦畦空心菜和地瓜叶,过阵子满园是深埋于田土的花生,连地下室都堆满J储存的南瓜和冬瓜,不能违逆的乡村日常,四时蔬菜随节气上场,没得挑,没得商量。

譬如菜园后方栽植的数棵果树,果实总是说好了一起瓜熟蒂落,一收几箩筐甜柚,一收上百颗红心小芭乐,一收两大串香蕉,接连数月置放于厨房地面各种果香气蔓延至整幢农舍,连菜园里的苍蝇都嘤嘤围绕着喊,好多好多好多好多……

多到我好想直接去市场摆摊,不过有机种植不放化肥的蔬果品项极为丑陋,只能送,不问亲友需求与否的直送到府,送多了也让人苦恼,究竟怎么全部消灭才好?

直至季节尾声仍在收成的蔬菜,奇形怪状、营养不良也只能自食,继续分送亲友共食,且必须趁鲜、与蔬菜老去腐坏的速度比赛,还得不停叮嘱务必在几日内食用完毕。

成为伪农妇后,我得到某种觉悟,仿佛电影《星际效应》书架夹缝中的另一个我,那个挑食的小人愈缩愈小,最后不知存在哪个宇宙黑洞了。

当我卑微地这么想,极目四望,硕大甜柚、充满纤维没什么果汁的柠檬、日晒不均等的黑面柳丁仍然滚落一地,没人喜欢的水果只有坠落坠落……这些果实从初始的小树苗陪着乡下人家一路成长,两三年才有累累果实如贯珠。我实在不该在它们面前说三道四。

离开果树区时,我偷偷和J小声说,这些水果真的不好吃,J面无表情回我,妳不吃我吃。

嗯,讨人喜欢不是容易的,蔬果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