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母女的順增上緣
喜美四岁时,母亲带她去慈心庵。他们一家六口,父亲在凤梨厂工作,母亲是家庭主妇,大姊、二哥、三哥年龄大喜美许多,都在读中学。每隔几天母亲忙完早餐,带着小喜美越过曾文溪上游的桥,走十五分钟到山坡的慈心庵。庵中有五位比丘尼。寺院规模小、殿堂只有一座如来殿。母亲是来帮忙大寮的工作,到菜园种菜、浇水、摘青菜,餐后洗碗,喜美则跟寺院养的小土狗玩。母女也参加庵里的法会。
喜美读小学开始直到高中毕业,每周末都跟母亲上慈心庵,寒暑假她们隔天去。她十八岁高三那年,跟母亲在小菜园里摘青菜,她忽然说:「阿母,将来我想出家。」母亲眼中的疼爱夹杂一丝喜悦,也许她的愿望恰巧是母亲心想而不能成的事。母亲说:「毕了业你先工作,在家附近,赚少点没关系。哥哥会多赚点。你周末和放假可以去不同的寺院住住,找到你喜欢的。」
她为什么突然说要出家呢?十多年来默默感受到,学校里有纷争、有欺凌;争分数、争老师的眷顾、大个子欺负小个子;但是寺院里总是互相体谅。还有,俗世的人际关系复杂、纠结,寺院里的单纯。她察觉父母之间的冷战、姊姊姊夫之间的争吵;庵里的尼师心境平和,专心诵经,专心出坡。是沉积在喜美心底的体认和比较,发芽了。
喜美住过两间佛寺,后来干脆辞去工作,到一间大寺院做学员,但是出家众、在家众近三百人,有茫茫人海之感;行住坐卧样样讲规矩,严肃的氛围令她特别想念母亲。她离开大佛寺到古城一间始建于明朝的寺院住下才两天,看见流通处有一本《千佛山杂志》,上有佛学院招生启事,忽然明白她寻觅的正是有条理地学习佛法和佛事。就搭公路局车去关庙的菩提寺。
在知客处一位安祥温煦的法师欢迎她,声音柔柔的,原来她是佛学院的德晴院长,她的心定下来。再看周围走动的比丘尼,个个一副自在的样子,知道就是这间佛寺了。第一堂课老和尚上课,高大的个子、刚正的脸,威仪肃肃,把她吓到了,但是当他开口说法,脸上现出慈祥和宽容,他讲的佛法深邃,却能深入浅出。一年后喜美剃度出家,法号德圆。母亲来观礼,落了泪,德圆知道是因为她心中欢喜。德圆在老和尚的佛法里浸泡了几年,起了大变化,看事情清楚些,心更坚定了。
二十世纪末,行动电话尚未普及,也还没有装寮房走廊的分机,出家人都得到知客室用电话,共有五条外线五个电话。一天德圆正在知客室值班,有位比丘尼在电话里嘀嘀咕咕说:「夏天太热了,帮我买几把扇子,这里晚上到八点才开始凉一点,还有需要蚊香……」不知道老和尚什么时候进了知客室,他大声吼说:「电话讲这么久!」「久」字拖长变成震耳欲聋的「欧」声,声音大到那比丘尼吓到电话筒掉地上,德圆的耳膜聋了片刻,连远在湖对面的农夫都听见!
噢!这就是禅师的狮子吼!吼声余音中德圆开始思考,这样打电话不只浪费钱,而且罔顾团体,只顾一己,更严重的是,全然忘记修自己的每一念。她自己跟母亲通电话时虽然长话短说,她说的话有没有真正饶益母亲呢?还是自己在发泄情绪?她想现场的比丘尼都被狮子吼吼出了不同的自省。
SARS袭击台湾的时候,2003年四月底台北市和平医院封院,震惊全台。五月传来和平医院病人死亡、医生护士死亡,病疫向南扩散。德圆和三位比丘尼站在菩提寺的侧门里惶惑地说:「又死了三个人了!」「向南扩散过来了!」「我们应该把大门和侧门都锁上。」忽然她们听见老和尚洪钟般的嗓门:「你们怎么毫无慈悲心!」老和尚令全寺出家人第二天办大法会,为全台湾受SARS病害的人祈福消灾。德圆体会到,那时自己被恐惧控制,自我意识高涨,哪里像修行人!老和尚提高嗓门是警醒她们,在灾难时刻,心念要全在慈悲上。
后来有几位常来菩提寺的信徒,喜欢跟德圆聊天,说他们自己的事情。有个二十七岁的青年,认真在学佛。他困扰地诉说:「我严格地对待吃素这件事,就请母亲帮助我,我只要她煮一道素菜给我,另外三菜都可以是荤的,其他家人不受影响啊!但是母亲不开心,煮饭竟然煮病了!德圆师父我怎么办?爸爸、弟弟、妹妹都跟我对立了。」
她问:「你吃素如何严格法?」
青年说:「当然葱蒜、洋葱、蛋都不吃,也要买新的锅、铲来煮,因为不用以前沾过荤腥的。」
内向的德圆,因为消化了老和尚的教导,也能侃侃而谈:「你那么挑剔,难怪母亲劳心劳力生病了。学佛做事要圆满,令母亲烦恼,就是不圆满。守戒是戒杀生,不是在煮菜上苛求。你没有出家,不必那么严格,菜是素的就行了。」
青年满意归去,德圆觉得自己学到一丝老和尚的智慧了。
德圆虽然出家了,但跟母亲的关系依然紧密,菩提寺办法会她都会来,住在居士寮,寺里的早晚课也参加,还常到大寮帮忙。德圆有时间就跟母亲坐下来,谈她的学佛心得,母亲满心喜悦地倾听。德圆出家二十年了,一次七十多岁的母亲患重感冒,德圆请假回俗家照顾,父亲早已经过世,母亲跟二哥一家人住。她发现母亲的生活作息跟菩提寺一样,母亲感冒稍好,天还黑就起床,先烧开水供佛,母亲跟着她做早课,经文熟到全部会背诵,很精进的母亲。德圆生生世世感激母亲,如果没有她带领,就没有出家的缘分,没有拜老和尚为师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