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第83期:比利时人“丁丁”的中国老友

引言:3月30日,习近平抵达布鲁塞尔中国元首时隔二十七年后再访比利时。时光倒退三十三年,1981年3月19日,一位中国老人在布鲁塞尔机场,与阔别近半个世纪的老友热情相拥。这位中国老人名叫张充仁,他的比利时朋友名叫埃尔热——《丁丁历险记》的作者

丁丁的远东之行

1934年2月,“丁丁历险记”的第四个故事《法老的雪茄》结束连载。作者埃尔热在报纸上刊登预告称,主人公丁丁即将开启远东之行。

不久,埃尔热收到来自拉贝·戈赛神父的一封信。信中写道:“如果您想采用西方人表现中国人的传统路数,如果您想给他们添上一条清朝时期的辫子、一条代表奴性的辫子,如果您把他们刻画得狡诈和凶残,如果您要展现中国的酷刑,那您将残酷地伤害我的学生们。”

戈赛神父是比利时鲁汶大学中国学生的指导神父,他在信中建议埃尔热,在创作这部以中国为背景的漫画前,先多多收集与中国有关的文字和图片资料,以求客观公正地向读者展示这个被歪曲的国度

当时的很多欧洲人对中国缺乏了解,以为中国仍旧处于野蛮好斗的未开化状态。埃尔热也是如此:“对我来说,中国不过生活着一些似人非人的居民,他们长着蒙古褶的眼睛,凶残无比。男人留长辫子,女人缠小脚。他们吃燕窝,还将小孩子沉河。我受到关于义和团运动记述的影响,那些文字描写了黄种人的凶残。”

1929年,埃尔热为“丁丁”创作的第一个故事《丁丁在苏联》中,有两个企图对丁丁施以酷刑的中国人,他们留着长辫,穿着长袍马褂,身边摆满大刀、钉板、烙铁等刑具。

埃尔热接受了戈赛神父的建议,在后者的协助下,与一位正在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学习雕塑的中国留学生取得联系

这位中国留学生名叫张充仁,来自上海,与埃尔热同龄,也是一位天主教徒。1934年5月1日的日记中,张充仁写道:“埃尔热为《二十世纪》报绘星期画报,欲取中国材料,索余帮助。……余欲尽心而为。”

一个周末的下午,张充仁前往拜访埃尔热。两位志趣相投的年轻人很快结为好友,约定每周日下午碰面,共同创作“丁丁历险记”的第五个故事——《蓝莲花》。

1934年,经戈赛神父介绍,埃尔热与张充仁相识,两人共同创作了“丁丁”系列的第五个故事《蓝莲花》。

从苏联到刚果

“丁丁历险记”的第一个故事,并非很多人以为的《丁丁在刚果》,而是1929年1月开始连载的《丁丁在苏联》。

当时,埃尔热就职于《二十世纪》报,任摄影记者兼漫画作者。《二十世纪》报是比利时的一份天主教报纸,主编瓦勒神父是右翼运动的狂热支持者,他的办公桌上摆放着墨索里尼的签名照。在他的领导下,《二十世纪》的政治立场极端保守,支持君主政体,支持殖民统治,不少内容带有明显的种族主义倾向。

1928年,瓦勒神父创办了一份儿童副刊《小二十世纪》,每周四出版,漫画被作为宣传工具。次年,埃尔热以旧作《托托历险记》的主人公“托托”为原型,为《小二十世纪》创作了“丁丁”这个形象。

丁丁的第一次冒险安排在哪里?埃尔热原打算放在美国,讲述美国西部的故事,但瓦勒神父认为应该将丁丁派往布尔什维克统治下的苏联,借这名虚构的小记者之口,揭开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神秘面纱。

1929年1月10日出版的《小二十世纪》上,“丁丁”首次与读者见面。漫画开篇语一本正经地写道:

“一直以来,《二十世纪报》不仅热情满足读者的需求,并且协助大家掌握国外动态,以便与这个世界保持同步。为此,我们特派记者丁丁前往苏联。每周,我们都会为大家带来他的消息。

“《二十世纪报》编辑纽伯向您保证,所有内容绝对真实,均来自丁丁和他的忠实助手——小狗米卢。”

《丁丁在苏联》连载期间,埃尔热每周须交两页画稿,往往是截稿日将至,他还在苦思冥想如何救出丁丁。

在《丁丁在苏联》中,丁丁与米卢一同前往苏联,揭露了很多被掩盖的“真相”。

例如,全国闹饥荒,当权者宁可让人民挨饿,也要出口粮食,以制造农业丰收、国富民强的景象,作为对外宣传之用。官员们组织士兵,用枪支威胁“富农和单干的农民”,逼迫他们交出粮食。丁丁打入军队内部,在士兵动手掠夺粮食之前,警告村民,让他们把粮食藏了起来。

街头,靠乞讨和行窃维生的流浪儿们排队领取面包。负责发放面包的官员逐个询问他们是否苏共党员,如果回答“是”,就发一块面包;如果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则会被一脚踢开。小狗米卢气愤地冲上前去,叼走面包,送给因没拿到面包而哭泣的男孩

英国共产党人士访问苏联,远远看见一座座满负荷运转的工厂,赞叹不已。丁丁走近后,却发现这一切全是假象——烟囱里冒出的浓烟,是有人躲在屋里成捆成捆地燃烧稻草;“哐当哐当”的机器运转声,是有人躲在背后用力敲击铁板。

丁丁还近距离目睹了苏维埃的一场选举会。会上,主持者拿出三份候选名单,其中一份是苏共候选人。他向台下群众高喊:“反对苏共候选人的请举手!”然后,与主席台上的其他人一起拔出手枪,对准人群。群众低头不语。于是,会议主持者宣布,全体一致通过苏共候选人名单,另两份名单无需再投票。

1999年,《经济学人》杂志在一篇题为《伟大的臭贝壳》的文章中评论道:“无论如何,现在看来,埃尔热描绘出的这个饥饿与暴政的国度,准确得惊人。虽然他从未去过那儿。”

选举会上,主持者拿出三份名单,其中一份是苏共候选人。他向台下高喊:反对苏共候选人的请举手!

“这是一种游戏,我在赌博。这是一种政治游戏。”埃尔热回忆说,“《丁丁在苏联》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就像人们当时所说的,布尔什维克是口中带剑的人,也就是魔鬼。……这就是当时所处的氛围。”

创作《丁丁在苏联》时,埃尔热年仅22岁,从未去过苏联。瓦勒神父送给他一本约瑟夫·杜耶特的《揭秘莫斯科》,作为参考。约瑟夫·杜耶特曾经在苏联居住三十五年,任比利时驻顿河畔罗斯托夫领事九年。1925年,他被捕入狱,随后被苏联驱逐出境。1928年,杜耶特在巴黎出版《揭秘莫斯科》。

《丁丁在苏联》中的不少故事和场景,包括威胁并迫害异见人士、饥荒发生时粉饰太平、弄虚作假欺骗国外访客等,均取材于此书。

“丁丁”问世后,在比利时法语区的读者中间颇受欢迎。1930年5月8日,《丁丁在苏联》连载结束,《二十世纪》报煞有其事地宣告丁丁即将从苏联返回,并请来一位小演员扮演丁丁,以发胶固定出丁丁的发型,带着一条白色小狗,在埃尔热的陪同下,前往布鲁塞尔火车站,上演一出光荣返乡记。

一个月后,在瓦勒神父的要求下,埃尔热又将丁丁派往比利时殖民地刚果,开始了《丁丁在刚果》的创作。这部漫画至今仍然遭到不少人的批评,指责其将黑人描绘得如同猴子、低能儿,有明显的种族主义倾向。

1940年代,埃尔热重绘早期的八部“丁丁”作品,删除了部分涉嫌种族歧视的内容。例如《丁丁在刚果》初版中,丁丁给非洲儿童讲课时说的是“认识你们的祖国:比利时”,再版时被改为“2+2=?”。

而《丁丁在苏联》却一直被埃尔热束之高阁,未再重画,成为唯一一本没有彩色版本的“丁丁”漫画。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埃尔热拒绝再版此书,甚至称之为自己的“罪愆”:

“《丁丁在苏联》和《丁丁在刚果》是青年时代的罪愆。不是我要否认它们。总之,如果可以推倒重来的话,我将完全重起炉灶,这是毫无疑问的。”

2007年,刚果人蒙东都在比利时提起诉讼,以殖民主义及种族歧视为由,要求将《丁丁在刚果》列为禁书。

《蓝莲花》与张充人

1934年2月,“丁丁”的第四个故事《法老王的雪茄》结束连载。故事起于埃及,延伸至阿拉伯和印度。这是丁丁第一次踏上亚洲这块神秘大陆。

随后,埃尔热在报纸上预告丁丁的远东之行,于是便有了戈赛神父的来信,以及张充仁的到访。

张充仁于1931年赴欧求学,他登船的那天,9月18日,日本军队在中国东北制造了“九·一八事变”。

与埃尔热见面后,张充仁向他讲述了日本人炸毁南满铁路、发动侵华战争的前因后果。这段史实被埃尔热改编后写入《蓝莲花》,真相由丁丁发现并揭露出来。

张充仁还向埃尔热介绍中国的历史、艺术及民俗风情,并赠以《芥子园画谱》。“因为他,我更懂得友谊、诗歌、自然。他让我发现并爱上了中国诗歌、中国文学,懂得了‘风骨’——灵感之风,意象之骨。”

1934年8月,《蓝莲花》在《小二十世纪》上开始连载,每周一期。漫画中出现的大量汉字,或由张充仁亲自手写,或由埃尔热模仿之。例如“取消不平等条约”、“打倒帝国主义”等街头标语,“有地千顷不如薄艺在身”、“怀才抱病,何济于时”等警句,“莲清静为藉心空,萍自在因根解脱”、“时值云升遮泰山,会当日出归苍海”等诗句对联,以及形形色色的店铺招牌和信函。

埃尔热还将张充仁化身为一个名叫“张仲仁”的中国男孩,画进了《蓝莲花》。张仲仁被丁丁从浦口的洪水中救起,两个年轻人坐在一截木头上促膝交谈,消除了彼此间的误解,结伴而行。在一些门匾或招牌上,细心的读者还可以找到被遮挡住的“张”、“充仁”等字样。

《蓝莲花》发表后,日本驻比利时大使馆通过比利时政府向《二十世纪》报社施压,警告其不要反对日本人“建立东亚秩序”的方针,并要求立即停止《蓝莲花》的连载,否则将告至海牙国际法庭

“你可回答你们社长,比利时是个自由国家,艺术家有创作的自由,作家有写作的自由,作者自会对自己的作品负责。”张充仁对埃尔热说。

“我发现了一种完全不了解的文明,也意识到了一种责任。……这一切都是因为遇到了张充仁。”埃尔热回忆道。

“九·一八”事变中,被日本人破坏的南满铁路。这一事件被埃尔热编入《蓝莲花》,借丁丁之口揭露出来。

从《蓝莲花》开始,埃尔热的创作理念发生了转变。他开始追求作品的现实感,尤其注重背景调查,注重细节的真实性。创作前,他会事先对丁丁即将前往的地方及其居民作细致的考察,尽可能准确反映当地的地理环境、风土人情、建筑风格、人物造型及服饰。

1935年,张充仁从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毕业,返回上海。回国后,他曾经为诸多政界名流塑像,包括他的外太公马相伯、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国务总理唐绍仪、监察院长于右任司法院长居正、美国前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民国军阀冯玉祥等。

1939年,蒋宋美龄读了《蓝莲花》后,曾希望邀请埃尔热访问中国。埃尔热因忙于工作,未能成行。

张充仁与埃尔热逐渐失去联系。新中国成立后,张充仁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上海交通大学等院校任教。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他的画室被红卫兵扫荡,油画和雕塑被毁。他创作的于右任、冯玉祥等塑像失传,仅存照片;蒋介石和司徒雷登的塑像及设计草样,被作为“反革命”的罪证。年近六旬的张充仁被遣至“五七干校”劳动,1972年因高血压回家休养,次年又被下放至上海青浦任屯村。

埃尔热尝试通过各种途径联络张充仁,甚至写信给中国政府,均无回音。1958年,在《丁丁在西藏》中,他创作了一段情节,讲述丁丁终于在山洞里找到失散多年的好友“张仲仁”。

“我一直坚信最后总会找到你!啊!我太高兴了!”丁丁抱住形容枯槁的张仲仁,热泪盈眶。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张充仁获得平反,两人辗转取得联系。

1981年3月19日的晚上,张充仁抵达布鲁塞尔,埃尔热亲自在机场迎接他。阔别近半个世纪后,两位老人终于重聚,热情相拥,如同《丁丁在西藏》中的丁丁与张仲仁。

1981年3月19日,张充仁抵达布鲁塞尔,埃尔热亲自在机场迎接。阔别近半个世纪后,两位老人终于重聚。

结束语:2000年,《丁丁历险记》被正式引入中国。2001年5月,比利时大使馆举办中文版《丁丁历险记》发布会,比利时外长路易·米歇尔致辞道:“尊敬的大使先生,请您不要嫉妒,中比文化的大使是张充仁先生。”

埃尔热共创作了24本“丁丁历险记”,在中国正式出版的为22本。缺失的两本,一是未完成的《丁丁与字母艺术》,一是《丁丁在苏联》。2008年,一位名叫“否定史”的网友着手翻译《丁丁在苏联》,并陆续发表在网上。他在“译后记”中写道:

“……于是,翻译这部漫画的意义自然也从单纯的猎奇,变成了希望通过这部漫画向‘幸福的读者’展示些无论过去和现在,其实都并非我们所想的那么幸福,也并不是那么纯洁的,不真实的某种虚伪国家形态。

“所有的不齿最终都要败露于高尚,所有的罪恶最终都要被审判于良知,而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我们对过去种种事件真相的客观了解。但愿这个《丁丁在苏联》的独立翻译版本可以为此做些什么。可能,其实也并不能真的做到些什么,但重要的是,我们每个渴求幸福生活的人,本来就应该为真相和良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这是对自己的义务。”

勇敢、正直、嫉恶如仇、不惧怕任何人和势力,这正是埃尔热赋予“丁丁”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