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部与整体——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串联全新景观
本报记者 齐 欣
随着长城、大运河、长征、黄河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保护规划即将发布,涉及8省市的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也进入到了一个值得关注的节点。在南北跨越10个纬度的大地上,不仅出现了更多的运河景观;而且各个地区先行一步的实践,为文化遗产价值的整体阐释方法,提供了经验。
更多类型遗存凸显
2021年的春天似乎放慢了脚步。隔河看柳之时,我去了天津南运河边;清明时节抵达江浙交界,去看还不为人熟识却又“运”意萌动的河边古镇。四月回到京城,春花似乎还在与沙尘纠缠,尚未到奔放尽兴的那一刻。
关注大运河的人对季节的变化尤为敏感。至少在公元十五至十九世纪中叶,来自江南地区的船队此时已准备向淮安集结,待到北方雨水充盈,就会跨过黄河,进入每年忙碌的漕运季。
天津是南运河与北运河的漕运节点,南北相加的遗产区有71公里。去看北运河要走国道G103,去看南运河要走G104,唯独中间部分我很少进入。我在那里度过一段少年时光,位置就介于南头窑向西至杨庄子一线。怀着非常复杂的心情回到故乡,我既愿看到繁华又想它保持原样——而看到的一切,相当接近于内心的企望。
故乡已经大变。在当地居民的引领下,只有先找到文物地标吕祖堂,才能辨识过往。予我启蒙的佟楼小学已不复存在。但弯弯曲曲的河依然在流淌,两侧多了以运河命名的道路、绿化带和醒目庄重的文物标识。这种凸显的运河景观,令我有了反复与人诉说的惊讶:小时候每天跨过的河道,就是世界遗产!我生长居住的地方,原来离大运河那么近!
在天津的感受过程,帮助了我更准确理解遗产地居民的心境与愿望,也有助于人们去体验文化遗产价值的第“VI”项标准:大运河为何也能被称作“母亲河”?这种绵延3000公里的共同情感,也带来对正在建设中的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的畅想:会收门票吗?显然不会,因为到处都是活态的公共空间;那公园需要围栏隔断吗?公园的大门应该设在哪个位置?嘿!这些倒颇能考验建设者的智慧。
河边的一个现象也引起我的注意。1898年,芥园水厂在这里建成并从运河取水。近年来人们拆掉了滤水池,将100年前的池壁留下一段放在河边,作为特殊的历史展示。那蓄水池所用的红砖都取自南运河河泥,烧制得坚固异常。池壁厚达一米。破拆时用电钻一刀一刀割开。成百的切面细腻平滑,使人有了欣赏雕刻作品般的艺术感受和对工程的赞叹。水厂建筑及其局部并不属于大运河文化遗产范畴,但文化公园大大扩充了范围,为漕运结束后仍与“运”相关的工业遗产、20世纪建筑遗产甚至农业和水利遗产留出了空间。
离开天津,我掉头向南。
高铁动车与津浦铁路旧线、高速公路、国道G104线伴随在大运河两侧,在华北平原上如瀑布般向南展开。想象着漕运的景象,我一路都在记录春天北上的消息。独流减河与马厂减河间树木还未完全吐绿,局部返青的田垄在黄褐的大地上非常显眼。待到吴桥、德州一线,绿色明显增多。雨季不算真正到来,汇入河中的溪流还不饱满;但是河畔活跃着春天的气息,甚至夕阳西下时分的田野,也因退净冬日的单调枯燥,蕴含丰收的憧憬,让人的心境平添愉悦轻快。
跨过黄河,大地已被绿色覆盖。
我的举动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和模仿。车厢内眺望窗外或举手拍照的人很多,但可能只有我是在记录田野中黄绿比例和变化——不了解北方对于大地滋润的祈盼,就难以理解南方为何今天可以处处看到“运”的景观;更难以心生亲近。于是,有意识地选择相隔遥远、各具特点的南北“公园”,互为起点和终点,共同阐释大运河的某一特定价值,就成了一项饶有兴趣的实验。
进入2021年,受新冠肺炎疫情阻滞的大运河文化带、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实践热情一下子在各地迸发出来。清明,我抵达苏浙交界,避开了大的城市,在细雨中看了相城的望亭、虎丘的浒墅关、吴江的平望、秀洲的王江泾、桐乡的崇福和海宁的长安。无论从历史人文或经济发展的视角,它们都是当之无愧的“珍珠”;但以大运河为主题时,它们又在文化知名度上算是尚未出道的“新秀”。望亭位于苏州北端,是大运河距离太湖最近的所在,与无锡区界近在咫尺。可谁会因为大运河去看偏居一隅的望亭呢?这可能是我这次行走的一个特点:我想看看这些原本深藏的、尤其位于行政区“边边上”的村镇怎样进入国家文化公园。
从苏州宝带桥遗产点开始向南进发,无论步行、骑行或者驾车,最好选择国道G524线。经吴江至平望的线路几乎紧贴着运河西侧,恰如G104跨过钱塘江进入绍兴的那一番景象。河上船来船往。对岸依然是连绵不绝的工厂、码头和仓库。进入吴江后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停下,去看看珍贵的纤道。蒙蒙细雨中,宝带桥公园在建、吴江纤道公园在建;G524穿过318国道后进入平望古镇,那里同样在建而且变化大得令人惊讶。
平望历史悠久,身处江浙交界,周边河网交织。新中国成立前,镇上交通工具就是船和为数不多的自行车。我在镇上吃午饭,身边来来往往的看起来基本上都是本地人,访客极少。这样的好处,是可以安静地品味地道的小吃。平望横港路在当地很平常却值得驻足观察,街上聚集了许多人们心目中的“本地”与“活态”:品鲜老饭店的厨师和忙碌的阿姨头发都已花白。平望刻章店旁则是开了40年的小妹糕团店,门外如同鲜花铺子一般摆满了各式、各种颜色的糕团。人们路过时支好车,随手就能选上一二。我一停下来,总会找机会和当地人聊聊,扯到大运河上看大家怎么说。店家大嗓门地将平望和糕团叙说了个遍,对自己的文化显露着深深的感情和信任,我一下子找到了在天津南运河边的那种感觉。
平望是我多次来到的地方。今日的繁华与几年来观察到的印象大为不同。国家文化公园的影响有多深?大运河文化已被有意识地嵌入风貌的方方面面——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建成后,我就去算一下大运河沿岸有多少“运河路”“运河桥”和“运河苑”;然后再与同属遗产地的“长城”、“大熊猫”品牌做个比对——在平望的横港路上,你会发现即便在路边分类清洁箱上,也出现了统一发布的“通运江南 缘来平望”平望品牌标识。原来只有莺脰湖边可以看到明显的运河文化踪迹,现在则沿着古运碑廊健身步道延伸到了古镇内部的街巷,形成了全新的运河街区。
中国大运河开始申遗之后的15年间,人们多将注意力集中于著名的运河城市或大型遗产点;而这一轮公园景观建设,则向河边众多小城小镇扩展而且成组连片出现。沿线村镇多已开始将“运河”增加为核心品牌,资源保护向资源应用转化明显。继续向南,这种变化与特点就反复出现。
寻找“三角碑”
沿着王黎公路到达王江泾长虹桥边,就意味着进入了浙江。从这里向南过落帆亭、穿过嘉兴环城河,作为文化遗产线路的大运河以崇福为中心分作两路:杭州塘西至塘栖;崇长港向南到达长安镇,开始连接进入杭州的上塘河。
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拐进王江泾看一眼心爱的长虹桥,甚至在它周边住上一晚。因为是大运河重要遗产点,长虹桥国家文化公园区域事实上早已成型,只是现在又新叠加了“浙江嘉兴运河湾湿地公园”。
“330400-A009”号大运河文化遗产区界桩位于长虹桥西侧。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标识、嘉兴绿道和规划中的“大运河遗产小道”南下线路相邻。三角形的遗产区界桩是大运河整体价值的最直观体现。于是追寻一个个“三角碑”,既是大运河遗产小道的基本方法,也可成为未来国家文化公园中的一项重要体验内容。
今日的大运河主航道在石门和崇福有两次颇具难度的大拐弯。这种人工痕迹在地图上看就非常显眼。有位学者曾向我描述了这一带独有的现象:只在同一侧河岸,有众多带有“笕桥”的地名。“笕”是一种引水工程。河道同一侧有这么多的“笕桥”,其实是纤道留下的痕迹。但是这些景观都不容易看到,两岸不是城镇或工厂区,而是典型的大运河郊野段。这导致非常难于抵达河边,更别说想开辟沿河堤的体验道路了。
我在寻找崇福运河大拐弯的时候遇到了热心人。由于附近的打鸟桥正在改建,地图和直觉都乱了套。我沿着城中河颠簸环绕,最后被堵在了砂石堆前。一位路人停下车来,听闻专程来看大运河,立即非常热情地指路。在大运河沿岸,到处都能遇到我在天津南运河边、平望和崇福的热心人。后来他竟拿起电话告知前方,让人带我到达别人见不到的“准确位置”——还真的实现了!抵达大拐弯要进入繁忙的货场码头,名为“桐乡市崇福沈建忠砂石场”。站在岸边环视,千吨级的货船从不同方向接踵而至。波涛在轰鸣的马达声中拍向岸边。在航速、水流、河道、码头和交通交织约束下,每条船都在拼尽全力交错而行。这种繁忙早晚会导致“公园”延伸到岸边。上世纪70年代,大运河改道绕行镇北,城中段便闲置下来,逐步开发成景观河道。与我看到的其它古镇一样,崇福也在为大运河品牌做准备。沿春风桥向南就可进入崇福横街。4月初,横街正在大规模维修改造。走在寂静的街区还可以听见隔街菜市的叫卖。夕阳下的菜市场是最热闹的时段,菜贩的一个个提篮排列开来,这种烟火气在大城市中很难见到。崇福还保留了传统市集的市井风貌。这种平和、安静,其实也是“公园”中极为重要的构成要素。
需要将“珍珠”串连起来
海宁的长安镇已经远远偏离了繁忙的大运河,但它又是令人心生敬意的大运河遗产地。人们以前可能忽视了崇福、崇长港、长安、上塘河的珍贵。真实性特好,历史故事又激荡人心。2017年秋末,我从长安镇的长安下闸“三角碑”开始,用了两个半天的时间,骑行上塘河,经杭州市内的中河过凤山水城门及龙山河到达钱塘江边的“三角碑”。从那时至今,大运河遗产小道体验线路完成了钱塘江与常州间的规划勘探。
与2017年骑行线路不同,这次我选择自崇福沿崇长港进入长安。这两段线路相连,即为公元1276年元军进攻临安路线。元将伯颜从嘉兴“至崇德”、沿着崇长港“次长安镇”并屯兵临安东北皋亭山。今日上塘河衣锦桥边,能看到临危受命的文天祥塑像与大运河“三角碑”、上塘河健身步道里程标识相伴而立的场面。崇长港还在通航,沿线乡镇的开发热火朝天,弯弯曲曲的村道被拓宽十数倍,两旁工地上,自豪地宣示着自己的区位:“京杭大运河、320国道横贯,沪杭高速穿越”。
望亭、平望、王江泾、崇福和长安……这些历史悠久的古镇都在跑步进入大运河文化带、大运河文化公园的队列。“大运河”这三字不仅凸显文化要素,也在改变和重塑古镇风貌,形成了新的景观。
那下一步的关键步骤在哪里?需要将一个个“珍珠”串连起来。
从苏州枫桥向北,经浒墅关、望亭进入无锡的两岸一直是体验者关注的重点。因为从地图上看,两岸全是繁忙的工厂码头,几乎无法安置可供穿行的体验线路。
但这一次,苏州带来了惊喜。
现在从浒墅关水城路北上,河道东岸已经开发为高质量的骑行线路,甚至可以满足公路自行车快速长途骑行。线路已经抵达苏钢大桥,逐步向望亭延伸。如果从“公园”的角度来看这条线路的意义,则要远远超过苏州同时新建的所有景观——它提供了一个令人激动的可能性:运河两岸最难以规划的工业区段被纳入整体文化线路之中。
长城、大运河、长征、黄河这样的国家文化公园,天生就具有长距离体验的基因,所以在线性体验中建立展馆、形成线路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这就可以回答畅想大运河文化公园未来时提出的那个问题:各地公园的大门应该设在哪个位置?至少应该沿着河的上游和下游方向,有预设穿行的通过口,不要用行政区划、公园区界甚至过多的围栏割裂了大运河的整体性和连续性。
它是在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伟大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