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人以前吃口面包都叫奢侈
时移世易,面包逐渐走进寻常百姓家,并成为日常饮食的核心。这不仅出于文化原因,亦得益于经济与人口形势的改变。在中世纪早期,以森林/游牧为主的经济,保证了每张餐桌上都不乏肉类,量可能不多,但至少源源不断。彼时,面包尚未像一千年以后那样,成为生存的必需品。人口日益增长,农业随之扩张,大片林地改造为私人猎场,不再公用。凡此种种,导致大部分人无法取得肉类资源,从而几乎完全依赖于谷物。
自那以后,食用面包就有了不同的社会与文化内涵。它逐渐成为穷人饮食的特点及决定要素,佃农和底层阶级均受制于此。 数百年间,他们对面包的需求极其旺盛,占据关键分量。据记载, 从中世纪到至少19世纪,欧洲各国普遍的面包日消费量逐渐增长,少则700至800克,多则1000克以上。 在每日摄取的热量中,面包始终占绝大比重,据测算,能达到50%至70%。 中世纪出现了词语companagium和companaticum,指所有可“就着”面包吃的东西。该词是最有说服力的语言学证据,证明当时以面包为基础的膳食习惯。
表示无语的面包师傅
在佃农家里,人们遵上帝旨意,每日必食面包。 据图尔的格列高利讲,农民接过妻子递来的面包,非要等牧师为其降福,才肯食用,这是“乡巴佬的习惯”。 面包不可能每天都新鲜出炉 ;显然,迫于经济因素,人们还需其他选择。直到最近才有人制作出能保存大半个星期的长方大面包。公元6世纪,医生安提姆斯向法兰克国王建言,如有可能,每天最好烤制“经充分发酵”的面包,因为“这样的面包更容易消化”。该建议其实并不适用于多数人, 唯富裕家庭和修院才有条件践行 。在法国北部的科尔比,阿达拉多法规指出,每日应烤制450个长方面包,供修士及其门客和访客食用。不过实际上,“面包管理员”(本笃会规预设的职位)会按实际到场人数,调整出炉的长方面包数量,以保证一段时间以后,烤炉里剩的面包不会“变得太硬”。如果面包变硬,“就会被扔到一旁,再补上另一个”。
就连贵族也吃面包。 按照盛宴上的讲究,面包跟许多荤菜一起,用“镀金篮子”端出。凯鲁比诺·吉拉尔达奇曾提到,1487年,在安尼巴莱·本蒂沃利奥迎娶卢克雷齐娅·德斯特的盛宴上,面包就是如此供应。但贵族吃的不是一般的面包,这可以从颜色上一眼看出。 富人的面包为白色,完全以小麦烘制;穷人的面包为深色,完全或部分以黑麦、燕麦、施佩尔特小麦、粟、小米等次等谷物烘制 ,数百年来,佃农的膳食便以此为主。在城市里,只要供应充足,穷人也能吃上白面包,但实际情况是, 面包难以获得,十分稀少 。 《圣经》里“面包的神迹”,在基督教欧洲大获成功 ,常被许多有志的信徒提及。 这一点也反映了常无法被满足,甚至无法被正视的需求。
底层阶级膳食结构中常用次要谷物,这使制作面包几无可能 : 大麦、燕麦等谷物难以发酵,更适合煲汤或煮粥(用谷粉) ,或做成简单的佛卡恰烤饼,然而我们经常看到有人几乎是滥用地称其为“面包”。这种“一厢情愿的面包”(我们可以这样称呼)是代代相传之结果,恰如“饥荒时期的面包”一般带有空想和悲情色彩。人们摸索出在缺少小麦和其他谷物的困境下,也能制作面包的技巧,并将其传承下去。这些困境下,他们会 补以豆类、栗子,或者在少量面粉中,混入橡实、生菜、根茎,有时还可能放一点泥土 。甚至有教养良好者在农学著作或后来的其他专著中,煞费苦心地向佃农介绍后者再熟悉不过的知识——如何用田间蔬菜和野生植物制作面包。
把握火候全靠经验和水平。烤制长方面包时,面包置于烤炉的不同地方,很难保持各处温度恒定。 会规允许修士将面包烤焦的外皮刮掉,由此可见,烤糊的情况应该时有发生。在城市里,还有专门出售烤糊或夹生面包的地方。
中世纪期间,古代人使用的那种小烤炉仍随处可见(时至今日,依然有很多民族使用), 师傅把生的长方面包直接贴于滚烫的炉壁,面包烤熟后自己就脱落下来 。这样烤制时,有些人将陶土埚直接倒扣在灶台上,这种烤法适合更容易贴于炉壁的无酵面团。 由此烤制的面包叫灶饼 ,类似在平板上制作的薄烤饼和薄脆饼。有种面包,只加少许酵母,甚至根本不进行发酵,然后放入余烬中烘烤。“这种在灰烬中烤制成熟的面包,”9世纪的毛罗写道,“便是佛卡恰烤饼。”
纵观中世纪,小麦制成的面包始终是奢侈品。 为了抵制它,隐士主动与之一刀两断,转而选择具有鲜明的忏悔意味的 大麦面包 。 由于味道酸涩,这种面包并不受欢迎,而且它缺乏谷蛋白,很难充分发酵,容易引起消化不良。 罗马士兵若玩忽职守,会以此作为惩罚。 士兵尚且如此, 隐士就更坚定地通过它来折磨肉体 ,消磨肉欲,一如古代先哲所为。这种情况的复杂之处及其象征意义,从朗格勒主教格列高利等人的举动中可见一斑。格列高利以食用大麦面包行补赎,但他不想显得装腔作势,于是就把大麦面包悄悄地放到同桌人亦食用的小麦面包之下,然后佯装一同品尝。同样,拉代贡达也“悄悄食用黑麦和大麦面包”,这样就无人注意。有时,苦行意味会超越修士或隐士群体的藩篱。图尔的格列高利在《法兰克人史》中回忆道, 6世纪马赛暴发瘟疫期间,国王建议臣民靠只吃大麦面包来行补赎,以祈求上帝结束这场灾难。
截图指路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cP4y1s7vG/
可以肯定的是,对面包的品鉴标准因地而异。例如, 在法国的地理与文化语境中,黑麦面包难以下咽,但到了德国语境里,它就成了人间美味。 在法国北部科尔比修院,施佩尔特小麦面包显然很受欢迎,因为所有人每天都会得到一份,不论是修士、用人,还是家臣、宾客。当珍贵的小麦极其充裕时,就会添加到各类配制品中,甚至包括谷物粥。公元9世纪,皇帝秃头查理下令,给巴黎的圣德尼修院配“五蒲式耳精纯小麦,供熬制谷物粥之用”。
经晾晒或两次烘烤的面包可长期保存 ,故被广泛使用。 罗马士兵食用类似的长方面包 ,他们称其为buccellae。到了中世纪,出于种种原因, 食用者多为隐士与朝圣者 。 隐士以这种面包为食,从而摆脱跟社会、跟他们所逃遁的“世界”的联系。 传说底比斯一些隐士食用的面包,可保存6个月之久。朝圣者也需要足够的干粮,应付漫漫旅途。他们的面包又干又硬,必须泡水,方可食用。有时,它被捣碎,拌入水、葡萄酒或其他酒类,作为汤底。过干的面包泡水后会软化,再加入调味品,可进行二次烹饪。为了使面包更松软,有人把生面团放入水中加工,而北欧人的办法则是加入牛奶或啤酒花。
对面包的敬意也体现在面包屑上。公元6世纪,《师门律令》规定,餐后桌上的面包碎屑,须仔细收集,并倒入容器中保存。每逢礼拜六,修士便用这碎屑加上鸡蛋和面粉,制成烤饼,在当天最后一次热饮时,一边分吃,一边感谢上帝。在佃农家,虽然没那么多讲究,但同样不浪费一丁点食物。显然,这背后也有这种考量。
(本文选编自[意]马西莫·蒙塔纳里《中世纪的餐桌:从食味到知味》林振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